小舅经常出现在外婆家前面的小山坡的山腰,每个中午,他都从这里歪歪扭扭地下山。
他身着一身旧西装,凸显的骨架子在衣服里头晃荡,瘦削的身板永远撑不起一套衣服。脚下趿拉着一双黑棉布鞋。除了布鞋,我很少见过小舅穿过其他的鞋子。一双双老棉鞋在小舅的脚下穿变了形,除非几个脚趾头同时从鞋尖破出,否则不会有人会注意到他早该换一双新鞋。小舅的每一双旧鞋,都沾染了每天两次往返于山路的泥土,它们在大雨的浇淋和太阳的曝晒下,凝结成痂,跟着小舅的步调跳跃着。
我的身旁,坐立着一条和小舅一样瘦削的大狗,小舅的身影刚出现在山头,它就像一个骨架标本被上了发条,嗖的一声冲出家门。不多会儿,小舅和他的狗,一前一后,摇摇晃晃地走过鱼塘,走过玉米地,回到家中。
过年的时候屋子里热闹极了,亲朋宾客说话的声音盖过门外鞭炮的响声,小舅也从他的小房间走进客厅,在一片欢腾声中抓一把瓜子默默地磕。他先是安分地坐在一边,每当亲朋问候他时,就羞也似地搭一两句话,而当所有人都不再注意他时,他便起身开始往衣服口袋里面装瓜子,等到两个口袋都被填满后,他会再抓一大把放在手心,一个人暗自退出房间。
他刚出房门,狗就跟上了,我也装作出门透气一般,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他走出院子,开始沿着毛车路散步,当他走到外婆的豌豆田边后,就往左一拐进了旱地,沿着仅能踩得下一只脚的田边小路,一跌一落地走着。他经常驻留,一驻留就是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他在看什么,想什么,我只知道他不停地在嗑瓜子,瓜子皮吐了一地。终于,他走到了水塘边。他小心翼翼地收好瓜子,开始忙活起来。
他先是在池塘周围大摞大摞地割草,然后把割来的草全部倒进水池。外婆说他在给鱼投食,却常常更无奈地向我抱怨,每年的鱼都被大舅割的草活活撑死,或者因为堆的草太多,导致鱼在水底因为缺氧窒息而死。因此,外婆家的水塘,从来都没捞出过一条像样的鱼。
忙活完割草的农事,他紧接着会去检查一遍池塘周边泥土的塌陷情况,然后修修补补,又忙活好长一阵子。在小舅还在池塘边忙活着的时候,家里的亲戚都陆续回家了,他们走之前,都遥望一眼池塘,跟外婆说一句:
“老飞还是老样子啊!
然后一副话没说尽,却不得不住口的表情,摇一下头,叹一声气,让外公外婆不要再相送了。
家里发生的事情,仿佛和小舅完全没有关系,我们和小舅,仿佛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我们的世界,有人情世故,有工作,朋友,亲情,而小舅,只有他的狗和他自己。几乎所有的人都不理解小舅为什么总爱做一些劳而无获的事情,比如多余的农事,没有半分报酬的工事。他们都认为小舅的精神有问题,认为他傻。
小舅在年轻的时候的确受到过恐吓和惊吓,导致他的神经一度衰弱敏感。可这并不影响他能够清醒地认识到他是一个人,一个和我们一样完整的自由人。外界的极度排斥和区别对待,日复一日地碾碎他的自尊心,终有一天,他的自尊心没了,他好像变得不再在乎他的形象和举止,彻头彻尾地变了。
听妈妈和外婆讲,年轻时候的舅舅最潇洒幽默,身边经常围绕着不少漂亮的女孩子,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喜欢穿一身漂亮的西装。外婆里屋的桌子上,厚玻璃板下压着小舅年轻时候的照片——穿着一身西装笔挺地站立着,清秀的面庞,匀称的身材,眼睛里蕴藏着希望和一个还未涉世的山里人对新奇世界的向往。然而,命运狠狠地捉弄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他过早地凋谢,所有的抱负和理想咽进了肚子里,他的一生都被牢牢地压在这块玻璃板下了。
就在去年,小舅被查出脊髓萎缩症,导致双手和双脚萎缩无力。当我用轮椅推着他走出他的房间时,我知道,小舅再也走不出眼前的这个山包。
刚被确证为脊髓萎缩症时,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了,他们一改曾经的傲慢和嘲讽,或握着小舅的双手缄口不言,或背着小舅暗自哭泣,命运何其不公,让本该绽放的生命在这没有温度的空间里自生自灭。可任何人都体验不到小舅的心境。他要么盯着天花板一动不动,要么毫无表情地看着来人,他的心灵,或许和他的双手和双脚一样,早早地萎缩了吧。
然而后来外婆告诉妈妈和我,她曾经看到小舅偷偷的哭过好几次,经常在外婆进去喂饭之前匆忙把眼泪擦干。原来小舅还是知道的,他的心灵还有温度,还能够感觉到悲伤,在没有人的时候仍旧和命运对抗,就算毫无效果,也会泄洪般哭泣,把所有的委屈和悲伤倾泻。我不知道外婆是如何发现的,我猜她可能看见了小舅在哭,却不戳破,慌忙退出房门,留足时间让他哭完,小舅哭完了,外婆的眼泪也就跟着流尽了,然后两个人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个慢慢地喂饭,一个慢慢地咀嚼。
南方一间昏暗的房间里,一个男人在静止的时间里听着自己慢慢咀嚼食物的声音,咔嚓,咔嚓,嚼碎他仅有的能和命运对抗的自由之身,品尝着行尸走肉般的腐败的绝望,这个男人,是我的小舅,刚过完四十岁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