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是我们对他的尊称,因为按照大陆的全日制4年大学,2年制研究生,我们都是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应届生。而大叔,他却是一个38岁高龄的研究生,大叔的前半生交代在他的论文里,混黑社会,玩女人,当兵,军队里去考学,意外考上大学,学心理剧,结婚,到现在学心理咨商。我从未见到过如此“波澜壮阔”的人生经验,在老夏的课堂上,大叔本是旁听,却意外带了一个团体,叫“底边小组”,之所以叫底边,是因为大叔在课堂上讲了自己父亲从渔民到担粪的过程,而我又刚好服务过艾滋病病毒感染者群体,所以我加入这个团体,学习团体动力,也学习反映与实践。
底边小组,底层边缘。
台湾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他们比我们更有开放的氛围来批判资本主义,而资本家们当然都是一样的,该剥削剥削,该辞退辞退。我们大陆去台湾念书的人,用时下流行的说法,都是985,211的人,面对台湾课堂上一个个各种年龄层,各种本职工作的,着实都会“文化震惊”一下。因为我们就像教育产业链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我们一样,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可能容易些,看别人怎么过我们差不多也可以照着做,参加校招,笔试面试,首选公务员国企,待遇高福利好又体面,不会太差的。不一样,在我们这些站定了“一样”的人眼里,是非常酷的,所以我们老喜欢跟大叔玩,听他讲兄弟会,帮派是否真的如《艋岬》里一样,熟悉到后来,他说第几个女朋友,我们都能马上对应起来。
我们经常借着讨论底边问题,比如马祖反赌博,跨性别人群,聊着聊着就开始在研究室轰趴,天气冷,遇到绵绵不绝的台北的冬季的雨,就会去建国路吃一顿热乎乎的姜母鸭。有次在研究室里酒喝得多了,天聊high了,陆生好友就说大叔是“见光死”,就以大叔的资历,在大陆肯定连简历都投不出去。我们烟酒僧(研究生)再没点自嘲的本领,日子怕是没法过下去,大叔喝着whiskey,说是啊是啊,我就是废人一个。
大叔喜欢和我们这些年轻小妹妹碎念,说他是郭妈妈基金会唯一资助人,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郭妈妈;说他的60坪房里拥挤了妈妈,老婆,瘫痪狗哒哒,妹妹,妹婿,侄女,还有混杂在一起的令人烦躁的亲情关系;说他要赶紧毕业,要养家,老婆碎念自己不会挣钱。
你们难以想象,一个看起来潇洒不羁的大叔,碎念起来,像个被诅咒的娃娃,满是愁怨。我们在台湾时,他在研究室给我们碎念,我们回大陆后,他通过微信和Facebook和我们碎念,常常是发一大堆牢骚,十几二十条信息,我看到之后只能回一个抱抱,几句简单的安抚,这大概是既“呵呵”之后第二敷衍的回复。大叔其实不在乎我们有没有敷衍他,他只是需要有人听他讲,讲他的压力,讲他的不如意。
今年除夕夜,我们在忙着拜年,抢红包,大叔给我发了一段长长的话:
坐在小七落地窗旁的長桌與圓凳,看著窗中模糊倒映著的自己,那狼狽落魄又漸入中年。的臉。
讀了一個碩士,也很努力的在過活,我仍是一整個落魄樣。
拿著小毛便宜賣我的iP4s,用一根手指;頭看著過小的螢幕,敲著這文。我知道自己買不起全新或二手筆電。想著要找公共資源,編修我的履歷和自傳,順便找工作。喔,對了。我還要花錢辦校友證,才能入館吧?
房間內的書桌,在我讀碩士時,從ikea買回來的幾個月內,因我太勤勞的使用,就被壓壞了。我仍使用這被我壓彎的,甚至被我用拳頭捶出一個洞的書桌。最近我看了詩肯的實木書桌。然後,我知道自己換不起。家中最好的書桌,則閒置在其他的房間近十五年,那不是屬於我的。
我沒有自己的空間,只有一間越堆越亂的房間。我想把那無用的雙人床丟掉,換成高腳床,這樣能增加床下的空間。我搬不出去,也很簡單,沒錢租不起。
我知道自己沒錢換東換西的,然後還現金負債六萬多些,更有還不了的黃金債務。這幾年,我就靠著母親給的生活費(不敢多要)和信用卡在過著日子。
專業訓練是用錢堆疊出來的,可我連今年學會的年費和年會,因著捨不得繳和多花住宿,也就忽略過去。那過去堆疊與努力實踐出來的,如今看起來離我有些遙遠。我活著都生活的不安穩了,怎想得到那專業發展想像?
我看著鏡中倒映的自己,那狼狽落魄又漸入中年的臉。
這些才是我的真實。
大叔发这段,是和老婆吵架,自己出来晃晃,没有地方可以去,就在附近7—11里坐着,无意瞥见自己狼狈落魄又渐入中年的脸,就那么毫无征兆得瞥见了最真实的自己,他由衷的感到无奈。我想着他一个人落寞的喝着酒,不由的感到心酸,这是他的人生难题,他走的路不同,领略的风景不同,承担的代价也不同。
我们劝慰大叔你很努力的在活了,多少人没你这样的魄力,不过你我都知道,安慰其实都无济于事,更何况还隔着深深的黑水沟和无尽的黑夜。
6月我回台湾时,大叔到家来载我去学校,路过建国路的姜母鸭,我说好想吃姜母鸭,大叔说这么热的天不能吃姜母鸭,会上火的。对啊,我想起以前冬日里吃姜母鸭,我们围坐在一起,刚进来还是缩着脖子,在热气腾腾的氛围之下,慢慢也开始活络起来。聊得什么不记得了,吃的食物味道也没多少印象,只是那种阴冷小雨的天气里,和朋友围着小火炉夜话的场景让我感怀,就着被雾气环绕的灯光,穿来穿去忙碌的服务员,每一桌的人要么互相敬酒要么拍桌大笑,空气里是一种真实人间的繁荣。我恍惚看向外面等待红灯的车流,那时的我期待下一场小雪。
大叔送我到学校之后,他也去研究室打个招呼便走,他说他想换辆摩托车,摩托车已经10来年了,送修理店人家都修,大叔又开始絮叨,可是没钱换,郭妈妈想出资,他活到38-9岁,实在是不好意思再难为母亲。15岁进少管所的大叔,人到中年真切的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母亲。
我看台湾热带骄阳,每一草一木都有着夏天的放肆,却偏偏在大叔身上投下了不大不小的阴影。大叔,依旧在努力的活着,虽然挺不如意的。小7里的一瓶冰啤酒是属于自己的,坏情绪可以表现在脸上,怎么不爽怎么骂;喝完推门出去,他是丈夫,儿子,哥哥,雇员,助人者,是克制的温良恭俭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