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云《野鸿诗的》说:“杜甫七律则上下千百年无伦比。其意之棈密,法之变化 ,句之沈雄,字之整练,气之浩汗,祌之揺曳,非一时笔舌所能罄。”钱良择《唐音审体》也有很高的评价:“少陵崛起,集汉、魏、六朝之大成,而融为今体,实千古律诗之极则。同时诸家所作,既不甚多,或对偶不能整齐,或平仄不能粘缀,上下百余年,止少陵一人独步而已。”(转引自《中国历代诗话选粹》下第202页,第433页,光明日报出版社1998年11月)这些评价表明,杜甫的七律诗在我国诗坛上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杜甫在七律诗上的艺术成就,表现在哪些主要的方面呢?
一、立意
刘熙载《艺概》说:“杜诗高、大、深。吐弃到人所不能吐,为高;涵茹到所不能涵茹,为大;曲折到人所不能曲折,为深。”这正是杜甫七律诗在立意上的一个重要特点。我们看到,杜甫以前的律诗,内容比较单一,多限于一般奉和应制,登临酬赠。杜甫开始将叙事与议论的成分引入诗中,并且抒情与写景紧密交渗在一起,尽可能使诗句产生多方面的功能,创造性地赋予七律以感时忧国的沉重内涵。请读一下七律《登楼》:
花近高楼伤客心,万方多难此登临。
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通古今。
北极朝廷终不改,西山宼盗莫相侵!
可怜后主还祠庙,日暮聊为梁甫吟。
此诗写于代宗广德二年春在成都时,正值吐蕃大举入侵之后。首联写登楼,而眼前景、心头情以及无时不萦绕于胸怀的个国家形势都包罗在内,概括极为深广。颔联写所见之景,并即景寓情。春色自来,天地如故;浮云变幻,古今无常,暗示世事多变,怎不令人伤心呢?由此引出腹联对时事的议论,以北极星的比喻和“终”、“莫”的斩截语气中表现诗人爱憎分明说理中饱含激情。但时势的艰危和朝廷的腐败也不容乐观,尾联把代宗比作后主,给予了尖锐而深刻的讽刺,同时也自伤寂寞,只能“日暮聊为梁甫吟”以抒发内心的愤懑之情,这首七律诗并非单纯“发思古之悠情”,同时也是感时与叙情。在短短的八句诗里,竟包含如此丰富的内容,揭示如此深刻的思想,造成如此阔大的气象。这是其他诗人无与伦比的。
二、炼字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叙》)杜甫的七律十分讲究炼字。因其炼字常以意胜,故能做到平字见奇,常字见险,陈字见新,朴字见色。(沈徳潜《说诗啐语》)尽可能造成一种新鲜逼人的感觉。如“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白帝》)用“斗”形容水声,用“昏”来描写日月无光,能受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又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孤云拥树失山村。”(《返照》)把日影的折射壁叫作“翻”把山村为云雾遮蔽称为“失”,也都让人觉得新奇可喜。
杜甫不光实字炼得奇,虚字炼得也很有新意。有人说,在唐代所有诗人中,杜甫是最擅长炼虚字的。叶梦得在《石林诗话》中称:“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形迹捕。”如他的《寄杜位》:“近闻宽法离新州,想风归怀尚北忧。逐客虽皆万里去,悲君已是十年流。干戈况复半随眼,鬓发还应雪满头。玉垒题书心绪乱,何时更得曲江游?”前后呼应,妙在虚字旋转其间,使气势顿宕,情韵欲流。又如“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蜀相》)本来是一联写景的诗,中间嵌入“自”、“空”两个虚字,就能见出春草自绿,黄鹂空鸣,而斯人久逝,能复无叹的弦外之音,景语转化成了情景。再如“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又呈吴郎》)原是平平实实的两句交待话语,添上了“宁有”和“转须”两处虚字眼,诗人那种切切叮咛的语气和蕴含其中的对不幸者的深挚同情也便得到充分的表露。
三、用典
“援收典故,诗家所尚。”(沈德潜《说诗啐语》)前人在诗中多用典故来抒发情怀。而典故到了杜甫手里,却发挥了它的最大功能。运用极其精炼的语言,概括极其深广的社会内容,揭示极其深厚的感情。通过典故,杜甫或感时伤怀,或针砭时弊,或同情人民等,几乎无事不可通过典故在其七律诗中表现出来。如《诸将五首》之一:
汉朝陵墓对南山,胡虏千秋尚入关。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见悉汗马西戎通,曾闪朱旗北斗殷。多少材官守泾渭?将军且莫破愁颜。
此诗写于七六六年秋。安史之乱虽已平息,边患却没有根除,但不少武官腐化堕落。当时独孤及上疏说:“拥兵者,第馆亘街陌,奴婢厌酒肉。”(《通鉴》第二百二十三页)对武官们所存在的各种毛病,杜甫欲予以揭发讽刺。有些事件不好直说,只好采取用典故代时事的办法。这首诗的颔联“昨日玉鱼蒙葬地,早时金碗出人间。”借用汉时“玉鱼”、“金碗”被盗的典故,实写陵墓发掘之惨,意在激怒诸将羞耻之心,激励将士根除祸患,保家卫国。同时也委婉地讽刺了统治者的腐朽无能。又如“兵戈不见老莱衣,叹息人间万亊非。”(《送韩十四江东省觐》)杜甫借用“老莱子”的故事来表现战人民带来的不幸:干戈扰攘,亲子离散。《列妇传》记载:“老莱子行年七旬,著五色之衣,作婴儿戏于亲侧,以娱老母。”这样极简炼的文字写出了无穷的感慨,写出了人民的疾苦。杜甫还通过典故抒发自己的政治抱负和热情。“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蜀相》)这两句话写诸葛亮的才德,已括尽一生。亮初隐居隆中,刘备三次往见,恳求出山相助。出山后,亮佐刘备开创基业,后辅刘禅。《三国志·诸葛亮传》:“先生病笃,谓亮曰:‘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亮泣涕曰:‘臣敢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初,亮自表后主曰:‘臣死之日,不使内有余帛,外有赢财,以负陛下。’及卒,如其所言。”当时安史之乱尚未平息,国家是很需要这样的人物的。故杜甫对“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极为推崇。
当然,杜甫七律诗的艺术成就远远不止这些。在音律上、体制上,杜甫也有新的创造。他写了不少拗体七律(如《白帝城最高楼》等)以拗怒的音节来表达自己激愤难平的心情;还创作了一系列联章体七律组诗(如《诸将五首》、《秋兴八首》等)用断而能合的形式进一步扩大诗篇的容量。这些都充分体现了杜甫七律诗的巨大艺术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