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冬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吸了一口人类的血。还是很酸。我对大黑说,要是有来生,我要做一只蜜蜂,踩着花瓣闻着花香,身体都毛茸茸的显得可爱。而大黑已死去。
没有人知道冬天对蚊子意味着什么,当我在天刚破晓时我就趴在玻璃上,享受阳光穿心之痛。昨天天就突然转冷,天气预报并没有提醒我这只蚊子御寒保暖,那时我正杵在电视机后盖上,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在我存活的这七天里,我好像目睹了这个世界最后的变迁。我开始替人类担心了,假如世界真的越来越冷,他们肯定也会先被逼到墙角,最后抱成一团死在某个角落。就像大黑那样。可惜我没法像电视机里的人那样侃侃而谈,我所能做的就是像个老头一样静坐在摇椅上,对着沧桑巨变目光涣散。
真不巧啊,再冷下去,这个世界要完了。
大黑是我很好的朋友。他大我一些,性格率性乐观。在我对着茫茫人海不知该找谁下口时,大黑拍了我一巴掌说,找B型血。我摇头,他又拍了自己一巴掌说,找胖子。然后我们分道扬镳。
我不知为什么没有同类去吸人类的嘴唇,在我看来这是人身上最值得称赞的地方——鲜血涌动,完美的轮廓与温度。
第二次见到大黑时,他发福得我有些认不出来。直到他又拍了我一巴掌后我才反应过来,我告诉他自己已经掌握了吸血的诀窍了,并分享了一些感言。大黑又拍了我,他说你傻了么,人的嘴唇那么敏感,上去就是死路一条。
什么症状就算是死路一条了呢?我问大黑。
手脚冰凉,呼吸急促。出现幻觉,四肢乏力。大黑说。
原来人的嘴唇很敏感。我听完想。
后来的一些日子,我越来越不适气候变冷后降临在我身体里的那种疲倦感。我总是不经意睡着,醒来就分不清黄昏还是黎明。大黑又去了远方觅食,他临走时说他最喜欢人的血,醇厚里面带着香甜。我很是羡慕,因为直到大黑变胖那天,我还未进食。为此大黑很是诧异,他问我怎么活的,我摇头。
我一直在不同的角落看着这间房的主人——一个十来岁的女孩。
我爱上她了。我对大黑说,我想吸她的嘴唇。
大黑目瞪口呆,他说,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人类轻轻一捻你就能灰飞烟灭?
我说,知道啊,这不是还没去么。
大黑觉得我不可理喻到匪夷所思,他骂了我大概半个小时,甚至更久。最后的结果是我们俩一起趴在电视机柜上,看着小姑娘发呆。大黑体态大我很多,我们趴在一起,远远看起来肯定像极了一对相逢一笑泯恩仇的天敌。
只是当时我们并未想到最先离开的却是对死亡讳莫如深的大黑——他死于禽流感。我们甚至对死亡毫无概念。我们的一生怎么过都是一两个月。
大黑说,你喜欢她哪点?
我回答,单纯,善良。
何以见得?他问。
看得出来。我回答。
其实我并没有将一件事告诉大黑,我不想分享这个令我魂牵梦萦的时刻。我想此刻我们彼此必定都在心里骂对方傻逼,但他赢不了我的,他与人类只有噬血的交集,他要了解爱只会是在傲慢与偏见中缘木求鱼。
这件事要从小女孩的某个周末说起。那天我仍旧昏昏欲睡,做了好多个梦。在朦胧中我感觉电视机被打开了,声音开得很大。这令我很反感,我有些不满地想换个地方解乏,结果在抖动翅膀的那一刻我却慌了神。
我四肢乏力,手脚冰凉。
我呼喊大黑的名字,很想让他来确认一下我是不是快死了。但眼前出现的却是一只有着两只小辫子的大黑,不一会儿这只大黑不见了,我身边又出现很多个小姑娘。
幻觉了。我想,我是真要死了。
这是一件令我非常沮丧的事情,我忍不住哭了出来。我连自己怎么活的都不知道,这下连怎么死都无法得知。
就在我眼泪汪汪地将头伏在柜面上,缩着翅膀瑟瑟发抖地哽咽着的时候,我闻到一阵很新鲜的空气——原来窗户被打开。
而打开窗户的人,正是那小姑娘。
我感激涕零地看着正看着我的小姑娘,她面前是一盘烧了一半的蚊香,但已经被熄灭。我振作了精神,抖了抖翅膀就飞了出去。
我在初冬的天空翱翔了很久,天已经变得高而远,可我却倍感舒心。我甚至觉得天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这些无数被凛冽的寒风所刺痛的生灵,其实不过是他们缺少一颗爱人与被爱的心。所以说每一次你感觉到痛楚甚至快要死亡的时候,你就去爱一个人。想到这里,以前那种世界末日的焦虑便荡然无存。
我直起身,不再看着大黑的尸体发呆。窗外白茫茫的一片,这场雪有些丧心病狂地侵蚀这个世界。在大黑被流感病毒感染遍全身上下的那一天,我说,原来你一直在猪圈里,所以才长这么胖。
他摇了摇头说,别的地方不敢去,人太多,会杀死我们的。但没想到要死的时候,连猪也不放过我们。
我说,你应该早点来我这里,咱们像上次那样一起看这个姑娘。
而且,我哽咽道,早知道你会死,我一定会分享我所有的魂牵梦萦给你。
大黑说,你不分享我也知道,其实那天我也在这间房,我听到你在喊我,可惜我也动不了。蚊香很毒。
我说,这下你相信了吧,那个女孩确实很单纯善良,也确实看的出来。
大黑没再说话,他闭上眼有些吃力地喘息。我知道他此刻已经手脚冰凉,但我握起他手的时候,却没想到原来是这种冰凉。
我离开了这间屋子,在这之前我吸了那女孩一口。却不是在她的嘴唇。我觉得,在我有限的在世时间里,我一生只有一次停在人类嘴唇上的机会,我一定要把我生命尽头的这次亲吻,留给我最爱的人。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吸人血,不像大黑说的那么美好,它很酸。我坐在高高的楼台上想起大黑最后那句话,不知为什么感觉不到寒冷。却不是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在我心里,与我而言,这漫天飞雪,都是我此刻推崇备至的亡灵。
大黑说,说了你也许不信,当时她并没看你,她只是在看电视,而你恰好趴在了电视机上面而已。而那蚊香,只不过是小姑娘也被熏到了。人类自己都不愿意闻的气味,却发明用来对付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