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化

1

空中飘掠几丛行云,在缓缓移动着,从东向西,像一个巨大的岛,水雾聚敛而成的岛,在那里游荡着,仿佛在找寻它的岛民,然而与此同时,行云投在地上的影子,却仿佛无处容身的孤魂。云块移身头顶,眼前便暗了下来,这时竟令人感到惶惶不安,如同身体被什么东西缚住了,轻盈但又不可挣脱。

日光之下,繁密而葱郁的树叶,在风中轻轻晃动着,晃碎了光,晃碎了影,晃碎了花草虫鸟的旧梦,那些种子已正萌发,花正在打开,幼苗钻出了地面,在光中,其生长匆促,几乎肉眼可见。

鸟们在枝叶间来回跳跃,鸣叫着,那些婉转悠扬的叫声,像欢快清脆的音乐,在空中回荡,坠入心底的幽谷,扎了根,接着便生长出,令人感到静寂和轻盈的繁密森林。从树丛里,纵身飞离的鸟,看上去,总让人觉得,像这树丛的魂灵,从树枝头抽身而去。

这是一处森林。浓密的林间,杂草丛生,像一条绿毯,缠着远处,不分彼此,向更远处铺展开来。几只鹿在林中吃草,怀着敏锐的警惕,时不时地轻风掠过,便也使得它们抬起头来,灵动的眼睛打着转,往四下里张望去。待鹿们再低下头去,还未吃上两口青草,却见它们又直起脖子,朝着同一个别处望着,随即拔腿跑开,在林中四处散去。

远处,再远处,狼群奔了过来,它们嗅到了血嗅到了肉,嗅到了生和死的气息,它们渴望,它们狂暴,它们势在必得。狼们飞奔而来,龇着牙,露出了凶相,和口间嗜血的尖利牙齿;眼睛眯了那么一点,为了风中的细小之物不入眼睛,为着草尖叶刃不划入眼角;它们的耳朵全都向后转去,这样一来,便可以不灌进风,使它们仍听得到身边的声响;飞奔中,狼们的毛发前后荡动,尾巴上的毛,在空中散了开来,像扫帚,至于那强劲有力的四条腿,在不停地,落地,弹起,跃身前行,再落地,而这使得狼们在林中,如同,足以掌控生与死。

防空幕笼罩住了这片天地,盖住了这大墉市,像遮阳伞一样。在防空幕上,眼下正在以不同视角播放着,这已然远逝的森林,妙不可言的大自然的图景,生生不息的生命姿态,存在于杳远过往中的盎然生机,令人怀持向往,并心存念想。这般来回放映着,大概是希望,人们能怀念并重建,那万物生长的故园;另一方面,便多是为提醒,世间沦落这等荒废境地,全赖着我们的贪得无厌和罪恶,这样一来,我们便心甘情愿,接受现在所得待遇,所受困禁,这是罪有应得,是我们自作孽。种下了孽因,便得这恶果。

接着,在这防空幕的上方,出现了一行字,那是宵禁的禁令。陆远冲着空中笑了笑,像吃了别人的痰。他回头又看了看,对面大厦墙上,也在滚动显示着这禁令,生怕别人望不见一样,字体与往常不同,特意加了红色,用于警报的红色。

这已经是这个月来,第三次颁布宵禁了。眼下,到了晚上八点,所有的场所,都将不得再营业,人们也不能再滞留街头,八点半之前,必须回到各自住处,过了时候,智能警察便要清场,违背者滞留街头,一旦被发现,就将被抓走,送进那改造局。因而,晚上站在窗前,望向街道,常常会碰见,一个人被智能警察清理走,任凭他要死要活,任凭他鬼哭狼嚎,他也得去那改造局走一遭,往后,可能再也见不着他的人,也可能再也无人知道他:要么是以新的身份被重新安排,要么被完全改造为智能生化人。

时间在一步步紧缩。现今,似乎每个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并因此产生压迫感。然而事实上,真正被压缩的不是时间,却是我们日常消耗的生活所需。在这大墉市,尽管大中型生态培养基地,已经建造了四处,但仍然无法充足地,为我们供给食物和日常所需,像以往那样。

这或许意味着,在脚下这片土地上,在大墉市,在其他诸多城市,资源都已经进入最后的危机。这危机来源于深重的污染,和人造土壤的贫瘠,四个大中型培养基地,似乎已经无法维持,现有市民的日常所需,至于全民一生所耗总定量,早就出现漏洞,寅吃卯粮。但人口仍在增长,获准的,私下里的,他们合法或不合法地性交着,他们乐此不疲,他们生育着,合法地,或者非法地,孕育着新的生命。便只有获得准许的人,方才可以性交,他们生育的就是那合法的生命,但生下之后,更就被那智能警察掠走,给予其一个恰好空缺的号码,安排一段似乎可有可无的人生,所有的子女都不知父母为谁,所有的父母都不知子女所在。而现在,因为资源上的漏洞,被准许性交的人,几乎并不得见听闻。

现在我们所利用的,除了光照之外,便是合成的食物。生态基地全权负责着这食物的合成。然而,基地所能提供的,炙手可热的是那少量瓜果蔬菜,至于其他的,便全都是人工的,通过组织培养,通过细胞分化,甚至通过化工合成。

陆远坐在空中飘浮的公园之内,望着窗外,并不同其他人一样,他没有去投入各种需要神经系统连入的“新维度”游戏,没有使用虚拟时空开拓思域,没有同他人练习交流,他只在窗边坐着。这是为数不多的无事要做的下午。他不需要像往常一样,每个星期三都要给组内社员开会,传达一些新近的讯息,不管是总部还是其他城市。这些讯息多来自星期一上午的社内例会,是为让社员跟外界跟其他社员保持同步,并统一全员们的阵线和思想。

陆远看了看时间,已经就要五点半了,他方才吃了晚饭,是宫保鸡丁套餐,智能人服务员端来饭菜的时候,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她奇怪,为什么竟有人这么早便要吃了晚饭。鸡丁是人工合成的,索然无味,肉质里缺少运动和阳光,他想。他已厌倦。他该回去了,空中巴士刚又飞走了一辆。作为活动中心的这空中公园,已经在缓缓下降。至于空中公园,是一个巨大的椭球体,未使用任何连接部件,全由碳纤维制造,一体打印成型,并能根据光线强弱,改变自身透光能力,调节内部温度,甚至于可按照需求,而设置各种自然风;整个公园共有十层,每层都划分了不同的功能区,布置着不同的文体娱乐设施,具备同时供五千人活动的容纳量。至于中央的综合服务区,在一周周末的时间里,总是用来举办不同的活动,游泳和日光浴,各种体育赛事,或者游戏竞技,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从空中公园回到第五安置区,这时才刚过六点,距离宵禁时间,还有两个小时。五号大厦飘浮在空中,待空中巴士与大厦衔接妥当,人们便下了车,因此,陆远得以进入门内,并乘坐电梯升上八楼。他的号码,或者说身份,是这么一串数字:05080329。这同时也是他的房间号。他上了楼。回到住处,回到自己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安置之处,陆远躺了下去,躺在那张手术台一样的床上,身后的墙上,开着一洞窗口,篮球一样大,使人觉得,居住这里,像囚徒。

这是一处球形大厦。里面犹如蜂巢,每个人分配了胶囊一般的小房间,人们居住在其中,如同蜜蜂的蛹。大厦原本安置在地面,一个巨大的坑里,每天在宵禁半小时后的时候,脱离地面,升腾到空中。这是为了避免,人们在夜间出逃,行那不被准许和期待的勾当。

像这样的球体,总共十二座,在大墉市的夜间空中,飘浮着,停歇着,俨然一座座巨大蜂巢,悬停在那里,轻轻飘着,上上下下浮沉着,就像一个活着的巨大生命体,在喘息,在安睡。每一座球体大厦中,配置了两万个胶囊一样的房间,行走其中,犹如迷宫一般。房间全都标注了号码,每个居住其中的人,便都得了这样一个永久性的号码,这号码对应门上的数字,对应其中安置者的身份,如对数字或其眼球进行扫描,便可全得了这个人的所有信息,他的生,他的死,他的基因密码,他至如今的人生轨迹,他一生的消耗总定量,他现在生命进程的所有数据,等等。

一旦过了宵禁半小时,这球体便浮了起来,脱离了那地面,所有的门随之关闭,滞留在外的人,再想进入大厦,回到自己房间,已经没可能了,除非球体坠落下来,那门遭人为破坏。这些未能回到安置处的人,要么被清理走,要么躲进地下,那里铺着下水管道,虽已废弃,却可供他们暂避一夜。但据所说,已经有相当一部分人,居住在地下,那里虽不见天日,但更广阔,更让人感到自在,无这些束缚和限制。他们大都是非法出生的人。

磁浮并不十分稳定,那些大厦,那些公园,那些功能各异的建筑,总是轻微地上下浮动着。这球体也不例外。躺在床上的时候,时常能感觉到,这大厦,在起伏着,在上下浮动着,缓慢而又持续,却也因此使人更易睡去,如同深夜躺在湖中的小舟上,或者说,浮在母体子宫的羊水中。

 

2

醒来的时候,陆远听到了尖锐的警报声,这警报来自空中,在防空幕上,正播放着,智能人被残害的影像。陆远翻了个身,将墙壁调节到透明状态,便望见了,那防空幕上,令人忐忑不安的一幕。当然,陆远明白,这慌张,这不安,甚至于这焦虑,并非因为智能人被残害,而是因为,他们的意图,反抗的意图,在这次事件里,已昭然若揭。

就在昨日,过了晚上十点半,那六个人,仍未消停,滞留在街面上,手里捉着管制刀具等等,晃晃悠悠,仿佛在期待着什么。就这样,大概十分钟的样子,一个智能人根据定位,赶了过来,它发出了警告,命令他们跟它回去,去那纠察局。然而,他们无动于衷,他们笑着,在期待什么。

“请不要违背禁令。”智能人再次发出了警告。这是第五次了,他们似乎并未听明白,他们已经走了过来,他们向它走来,每个人手里,都掂着管制刀具,掂着锤子,掂着扳手等。他们走了过来。智能警察停立那里,他不知如何是好,因而静止未动。

“请不要莽撞行事。”智能人说,“请跟我回去处理这件事。你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再不停下来,再不终止这种无谓的抗争,事态将会变得十分严重,你们也将没法再拥有任何权利。”

他们仍不顾其他,纷纷笑了笑,走到了智能警察跟前。这时,智能警察取出专用于神经冰冻的配枪,企图吓退他们,甚至对其一一制服。然而,还未待他瞄准其中一人,旁边一个拿着扳手的,便抡着扳手,挥了上去,一下子砸落了它的枪,并折了它三根手指头。

转眼间,他们全都扑了上去,将警察推倒在地,几人死命按住了它。其中一人拿着钻枪,将钻头直直钻进了他胸口的动力系统,至此,智能人全身松弛下来,像木偶,像燃烧殆尽的蜡人,全然没了生机。再接下来,他们便换了钻头,撬开了那金属脑袋,并从中取了,设计精巧的仿生量子大脑。

几番拆解下来,智能人便只余留了一副支架,散落在地面上,像野狗啃过的骨头。他们取走了那些智能人身上的各种重要部件,以及它们精妙的脑袋,不同功能的智能人的脑袋,尽管相对来说,这些脑袋更智慧,却不能使它们幸免于难,在这场屠戮中。

九个智能人被害。就在昨天晚上,正常规定的休息时间之后,于十点半到十一点之间。智能人被害并非一队人所为,它们已经获取了相关的信息,甚至确定了凶手,正在抓捕他们。维安局的发言人称,根据已掌握资料来看,凶手并非临时起意,这次的屠戮,是有组织有纪律有预谋的,他们已经被定位,正处于受监视状态,只待合适的时机将其抓捕。

这个时候,防空幕、电子墙以及大厦的窗玻璃,全都播放着案发时的影像——他们的杀戮行为被拍摄了下来,尽管,看不到他们的面目。但是谁都知道,那些影子警察,要想找到凶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只要将刑侦仪器放到案发现场,它便会在两分钟内,辨析凶手们的身份住址和血型等各种个人信息,毕竟,凶手们留下了气味,留下了他们的身体数据。

它们已经着手调查了。晚上便会出结果,那些被抓的人,将会被送往白湖无人区,那里暗无天日,那里骨骸遍地,那里万物不生。这是一处使人万劫不复的境地。即使并不行刑,无人区的辐射,也必将杀死他们。这是放逐。

智能人被杀,并非首次,但目下连番行凶,这里面,远不是那么简单,同以往不一样,此次对智能人的屠戮,暗下里,隐藏着反抗意味,因为,那些个智能人,全都被大卸八块,拆了个干净,里面的芯片,里面的线路,整个仿生量子大脑,全都被取走了。这是预先密谋的,特察局局长说。一定要抓到凶手,要把阴谋击破,一并摧毁了他们的组织。

以往,对于各种暴力事件的发生,或者冲突,基本上,特察局的影子警察们,都是睁了一只眼睛,又闭了另一只眼睛,敷衍塞责便就过去了。这一次,并没有,它们十分严正地,对待此次事件,与往常态度迥异。这是因为,彗星科技总部不乐意了。要是不加管制,如此下去,不但大墉市动荡起来,人们争相杀死智能人的事件,将不可遏止,其他的城市,其他所有城市,都将可能引起这反抗,甚至暴动。无论如何,大墉市不能成为,首个发生暴动的城市。这是底线。

与此同时,银河社也紧急召集了,所有社内重要成员,他们也在追查这个事件,找出该为此事负责的人,并商议应对的策略和方案。这事非同小可。在未能确定面对智能人及其科技所形成的智能系统足以一击即中之前,或者说,当银河社尚且没有足够的把握摧毁智能体系时,所有的冒进行为,都将可能招致智能人的反扑,作出反攻的一系列对策,以至于造成银河社大规模的瓦解。

作为五区十八个组长之一,陆远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五区总共四千六百二十二个社员,这是他们在八年的时间里,从零开始,慢慢发展起来的。陆远手下,负责着三百多人的社员,他们全都有了自己的名字,从核难中遗存下来的书籍中挑选的名字,而不再是一个号码,不再是一个数字,他们的意识开始觉醒,他们向往自己主宰的生活,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如同被圈养的宠物,没有自由,没有意义。

总部位于地下的银河社,便是我们的秘密组织,我们以此为根基,反抗着智能人对我们生存空间的压缩,以及对精神空间的压缩。这总部虽然在地下,同样是一个球形的空间,但却几乎不为外人所知,只有组织内各个级别的管理人员,才能够进入,然而并非随时可进入,进入的通道也每次都在变化。确实,银河社总部几乎四通八达,而通往总部的路线繁多且曲折,犹如迷宫一般,如无人引导,断不能抵达。这是一段漫长的通往幽深之境的行程。

起初那一次,陆远在领路人的引导下,从路边随便一个废弃的窨井走下去,进到里面的管道,曲曲折折行进了一段距离,便到了一个楼梯口,不知道究竟下了多少层台阶,也不知道究竟走了多长时间,他们进了一个空旷的圆形地带,大概是空中公园里小广场的两倍,或者说接近三个足球场,看上去确实就像一个集会的场所,但更像什么宗教进行某些仪式的地方。领路人转过身来,冲陆远笑了笑,他说他们在镜湖底下,在湖底隧道的下方。这里本来是一些组织内的成员,进行交流的地方,或者说,可以仅仅视为一个地下广场,但是现在,主要集会场所已经转移,但具体是转移到什么地方,他却并没有说出来,看上去像是能确定陆远加入组织,成为他们的一员,才有资格知道更多的事情。

借着微弱的绿光,陆远注意到,地下广场向四周伸出了十六条通道,而每一条通道看上去,都是黑洞洞的样子,不知道究竟通往什么地方,但事实上,那些通道,应该是其他地方进入这里的入口。他们前行的时候,陆远问领路人,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地方,他竟从来未听人讲起过,但是领路人也不知道,这个广场和通道,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就存在了,更不清楚这些,又究竟是什么人,因为什么目的而特意建造,他同样是一个领路人引领他,走进那个奇特的地下。

此时,他们正站在广场中心,一个怪奇的眼睛一般的图案上,他们站在眼睛的瞳孔上,紧接着,领路人跺了跺脚,似乎按着一定的节奏,陆远未能把握,随后,地面便突然向下陷去,他们缓慢进入了,一个类似于电梯的圆柱状的空间。领路人按下了金属墙壁上的按钮之后,他们便开始移动起来,听不到任何声音,就好像此时,整个装置都悬浮在空中一样,大概十多分钟后,他们停了下来,紧接着头上的金属板打开,慢慢地,脚下的瞳孔,开始升向地面。钻出地面之后,他们来到一个,相对较小的球形空间。此处空间是球形的。这里办公的人员,他们穿着白色工作服,往来忙碌,看上去似乎又在思索着什么,个个眉头紧皱。陆远看了看脚下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像是站在一个深不见底的枯井中,正在缓缓下落,却不知掉落何处,不知什么时候将落地。

他们走向一个实验室,实验室上显示着“超时空传送实验室”的字样,领路人走到门前停了下来,门上的扫描仪便工作起来,他紧盯着扫描仪,实验室的门迅速打开,他往里面望了望。这是足有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实验室,同样是一个球形空间,在实验室的中央位置,放着一个球形的机器,机器看上去,就像个组合起来的钢铁,直径三米的样子,在机器上有一个狗熊大小的门,门边是一块圆形显示屏幕,屏幕上杂乱无章地排列着,一些操作和控制机器的红色或绿色的按键,按键下标注的简洁符号,使用的是“创造者语言”,因此单从屏幕看去,根本没法知道,那些按钮的功能,以及机器的操作方法。

领路人说,这是他们新近开发的机器,超时空传送仪,能够将生命体的构成,通过解析和架构,以数据的形式输入机器中,而生命体与此同时也将被分解,分解成量子态,再通过传送装置,将量子态的粒子传送出去,在另一个时空,再将其合成相同的生命体,从而实现超时空传送。尽管仍在实验中,但他们已经成功传送了一些非生物体,甚至也已将简单的生命体实现了传送,比如三个月前的老鼠实验。

穿过这实验室,便到了一处会议室般的密室,在这里已经坐下了两百多人,陆远在领路人的指引下,找到了一处空位子,便也像其他人一样坐定下来。就是在此时,陆远方才了解到,这就是秘密组织“银河社”的总部,建在城市的地下,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的建筑,内部功能繁多,庞大而复杂,各种实验室林立,是为对抗彗星科技公司对科技的把控。毕竟,谁掌握科技谁才能掌握不可知的未来。

会议结束,从银河社总部出来,已经到了下午四点,他看着空中的公园,看着一座座飘浮的大厦,看着空中穿行的巴士,他感到绝望,冷到骨髓的绝望,却也说不清究竟何种原故。他悄悄爬上了白塔,在那里等上了一辆巴士,便回了五号大厦。

3

这是一个阴天。防空幕上下起了雨。雨声淅淅沥沥。森林里弥漫着湿润的水汽,看上去一片氤氲,如同睡梦之中清晨时分的森林。因为下雨,那些鸟儿已经没了踪影,林间的动物们,也全都消隐不见,只得闻听风雨中,枝叶摇摆时的沙沙声响,像一个森林里独居的老人,在轻轻诵唱,这声音来自杳远的地方。

事实上,在防空幕的外面,确实下了雨,那些雨水里,带着大量的污染物,滴落到地面上,便会酸化土壤,并增加土壤中核污染指数。眼下,那些雨水,全都被防空幕阻隔在外,无法渗入这城市的任何角落,人们得以保全。

因为那日对智能人的屠戮事件,彗星科技公司借此出台了新政策,在新政策里,特别限制了人们的活动时间,便是这宵禁。活动时间的多少,对于陆远而言,并无分别,所有的时间,都让他觉得无以打发,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虚空,暗无天日而又深不可测。时间在他眼里,是一条蛇。

出了门之后,来到大厦中心的食堂,简单吃过早饭,陆远便要外出。走出门前,陆远进到便利店内,扫了指纹,说出自己所需,接着,那机器工作起来,伴随着低沉的嗡嗡声响,里面涌出的温热咖啡,注满了杯子。陆远取下这杯咖啡,放到嘴边喝了起来。昨夜里他没有睡好。

大概是因为阴雨天,陆远觉得闷,他要随处去走走。他要在这地面上走走。长久不落地面,他便会觉得头晕,心里空荡荡的,像是被掏空了一般,他甚至清晰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变得皱巴巴的,大脑皮层也枯了,干巴巴,起了皮。他要到那地面上去,不为别的,只要随处走走。

下到地面,陆远向镜湖走去。这镜湖原本并不存在,起初在这里起了城市的时候,方才挖了一处大坑,河水汇入其中,便聚成了这镜湖。镜湖之水已经不见清澈,在陆远的印象里,这世上的水,从未清净过。他们的日常饮水,虽然全取自镜湖,却也经过繁复的净化,才可供饮用。

陆远沿着一条小河,向镜湖走了去,缓着步子,像个佝偻老人。他望向河中,在这河水里,他看到一群群智能鱼,在水中游走,在水中回旋。那些智能鱼,特意制造出来,为清除那水中的污染物,当然,更重要的是,收集水中可回收的资源。全是彗星科技公司在布局。它们也确实在尽全力改变这满目疮痍的城市。

脚下的公路,已经化作了泥尘,谁人也不明晓,这公路究竟何时铺就。正耿师父说,这条路是那湖滨大道。走在公路上,一抬脚,便起了一阵泥灰,陆远脚上那双鞋子,已经变黑了,两条裤管上,一经拍打,也全都咳出黑烟。不知不觉,陆远便到了镜湖前,他看着浑黄的湖面,不知为何,胃里竟泛起了酸水。在这湖边,一些人在钓鱼,是一些老人,居住在地下的老人,他们的身份,是非法的,此时,他们抓着鱼竿,坐在河边,不声不响地,眼睛紧紧盯着水面,水面上的浮子,水下的动静。

绕着镜湖走了一圈,陆远便撇开了。那些枯死的树木围在周边,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异兽的干尸,了无生气,看着让人觉得,又像远古巫灵的骨骸。陆远远远看到了白塔,他向着白塔走了去,像往常一样。他仍记得,起初下到地面时,还未到湖边,他便留意了那白塔,仿佛塔上笼罩某种神异的气息,让他感到非去不可,他往去了那里,像是受到了指引。

尽管现今,已经无人知晓白塔经由谁人建造,只知早年彗星科技公司仍安置在地面上,这白塔,便是他们的一处服务中心。尽管现在已经废弃,但仍可进入,仍作为一处交通点,常有空中巴士停靠。发现白塔这一宁静去处,陆远就常常往这白塔去。目下,他往去那白塔。

打外面看来,白塔是一个组合式建筑,上面是一个牙白色的球体,下面的底座是一个金字塔样的三角体,在球形的建筑主体上,开着众多方形小孔,黑洞洞的,仅有篮球大小。已不知白塔原本的功能是什么,现在,在白塔内,居住着修持的僧侣,他们离群索居,穿着白色僧袍,整日在里面废弃的房间里打坐,他们以山野的菌子山蔬为食,无人知晓他们如此行状,究竟因着什么原故。

就这样,一来二去地,陆远与正耿师父交好,从正耿师父那里,他知道太多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这片地方原本的样貌,在这片地上生活过的人,在这片地方发生过的事,那些久远的已经逝去的全部。总之,却让人觉得,那像是天方夜谭,不敢信。他们在那白塔中,每日除了研习佛法、打坐、诵经,便是以刀为笔,在白塔内或者山中岩洞里,刻写所知所见所闻所感,关于所有的过去,关于所有的现在,关于所有的未来。这便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正耿师父说,在这里,在那四平山上,原本存在着,某种不可知的力量,人一旦独自上了山,便可能走不出来了,他的一个徒弟,果去,早年上了山,却打那以后,再也见不到归来,更寻不见人影,循着他的路线,竟也摸不到踪绪。再后来,人们又见到果去,已发现,他同一个女人生活在一块,两人生了一个孩子。但正耿师父说,那不是果去,果去的一只耳朵,先前被老鼠啃掉了,啃光了,只剩一个洞孔,而他的两只耳朵完好无损。

然而,这半年里,正耿师父在“止语”,不管什么时候,都不听得正耿师父的声语,更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他才再开口。自打正耿师父入了“止语”,陆远便经常过来白塔,他们并无所谈,陆远也无意言说什么,仅仅是坐在正耿师父身边,随他一起冥思苦想,随他一块去往那不可捉摸的地方。在这时,他感到内心踏实而宁静,这便是他所寻求的,他想,该是这样。

这白塔里,住着百十个僧侣,他们不与外人过多往来,常常觅食山野,而不顾日夜所获,是否为已遭污染之物。当然,他们明白,若是该处污染深重,自是无以生长出山蔬菌子草木。这天地拥有一定的自我净化之属性,必将重现新生。即便这里已如废墟,再无更具价值的矿产或其他资源,但那土地终深藏造化之玄机,待其净化,草木可生而繁,人人可求生安身于草木之间。与此同时,他们也确切试着改造山野,将那新生的草木,移植到更远更广阔的地方,使之更有效地焕发生机。

事实上,他们这些僧侣,便是被彗星科技公司遗弃之人,他们未能归属科技时代,不愿沦为那被供养者,却也自安自处于此间,凭着是那护佑万物众生并通透无端的佛法,而游刃在这幽困之境。僧家明心见性,知所视皆空,意在破执除妄,清心寡欲而不辩不争,大概正是这世下安身立命之法。

至于冥想,陆远觉得,即是我们进入虚拟时空的游戏,去探索并开拓自己的思域,也大概足以实现。区别是,一个借助外物,一个深掘自我。而进入游戏开拓思域,既轻松,且又似有所得,常常为我们所沉溺,乐此不疲,却不明白,我们思维衍生的时空,往往具有某种迷惑性,让人自以为,这便是探究意识深处的东西,但实际上,时空的衍生,经由彗星科技公司的架构,并暗里引导,即便并非引其误入歧途,却也与本真相差甚远。他们经人塑造了意识,却根本无从自知。

下午三点,陆远便又要去那银河社,此次会议关系重大,几乎所有组长以上社员,都将去参加。陆远明白,这会子,那些鼓动武力抗争的人,群起而跳跃了,银河社中客观而冷静的人,已经被清理了去,谁也不知道,那特察局的影子警察,会将他送往哪里。

冥思结束的时候,陆远看了看时间,已经该走了,他拜别正耿师父,转身下了白塔。出了白塔,他便从一处枯井,下到了地下迷宫般的管道内,在其中游走了多时,方才到了那废弃的集会广场。再又辗转了几番,到了下午三点时,才刚刚好抵达会场。

在这密室之中,礼堂一般的密室里,周连朋在演讲,慷慨激昂,以至于群情激愤,场下大都是他的支持者,一个个狂热躁动不可平息。他的演说,以及他个人泛滥的情感,都极具鼓动性,感染力十足,便是与那些演讲家相比,与那些政治狂人相比,却也一丝一毫不逊色。

在他的演说中,先谈及人们所处窘境,大力渲染,惹得众人狂怒,再描绘未来图景,掌控众人的情绪和思想以后,进而述说计划的严密并可行性,展示他们眼下先期目标的实现,由此,更至于夸下海口,准诺那取得阶段胜利的预期之确切,再事无巨细地描绘,令人向往的黎明之光的降临。这足以迷惑人心。他们的计划,先是与十万智能人展开正面对抗,或者对其一一针对打击,同时以火力毁掉他们的智能人制造工厂,再截断天网——它们的信息互联基础,进一步去占领那彗星科技公司的中心,从而控制这整个城市。

这显然并不可取,且不说我们能否突破,那无时无刻不在运作的防空幕的全方位监视,便是进入彗星科技公司的工厂,也几乎不可能,那里固若金汤,苍蝇也飞不进去,至于破坏天网,更是不可想象。然而,在他周连朋的演讲之后,大部分的人,都仿佛看到希望近在眼前,他们激愤起来,他们无所畏惧,他们满腔热血,他们被所谓的胜利在望冲昏了头脑,他们未能看清这局势,却觉得在游戏中所获取到的经验,便足以作用到整个现实之中。但现实不是游戏,现实里,一个人死了可以复活,但一盘局输了,却没法再重启,再没法重新开始。

周连朋此番大展威风,因为另一副社长吕俊伟被抓了,现今,可以说是,他周连朋几乎把控了银河社。副社长吕俊伟被抓,连着其手下,那些负责银河社秘密仓库的社员,那些支持吕俊伟的银河社骨干,全都被影子警察抓走了,精准而迅捷。大概,他们是被出卖的,不言不语的社员们,大都认定如此。

作为副社长之一,又因为梁成化的不作为,周连朋早已经是银河社的实际领头人。他原本是七区的总队长,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剪着短发,眉毛短而稀,眼窝深陷,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像里面燃动着光焰,时不时地眨动眼睛,让人不习惯,他宽大的鼻子,像一只自行车座扣在脸上,肥厚的嘴唇上下扇动着,颜色偏暗,明显是肝脏不好。他穿着T型浅领无袖长袍,白色长袍,此刻正站在台上,一味夸夸其谈,却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许。

然而稍加思索便也明白,他的讲说中,大多源出一腔热血,却并无对眼下敌我局势具体而详尽的认识,更无抗争结束之后,成与败的后续进展工作,没有事成时建设性的规划,没有失败后更成熟的对策,尽管这一腔热血,可以鼓动大部分的人,但这,也便是坑害了他们。这些人如此信赖他,大概是因为,他那野牛一般丰沛的精力。

4

在空中公园的综合区,正进行着一场大型游戏竞技,一千五百人在同时连着游戏,利用自己的神经中枢,控制着游戏,这时候,他们的思维,沉溺在游戏中,他们共同处在一个虚拟的时空,因此可以说,这游戏连接了他们的大脑。这个虚拟的时空,在屏幕里展现了出来,我们能够看到,他们处在星际空间,他们驾驶者各自的飞船,在抵抗另一群人的侵犯。他们代表了两个文明,一队来自杳远的室女座,为了寻找氮气而入侵地球,这边的地球文明,在竭尽全力反抗他们,甚至不惜使用了,可让对方舰艇内外同时受到轰击的联振量子炮。他们相互纠缠着,那边要突破防御,侵入地球获取氮气资源,这边要抵抗入侵,保护文明不被毁灭,他们负隅顽抗,哪怕与之同归于尽。

那在周围,观看游戏的人,又是人山人海,他们为各自支持的战队呐喊助威,他们手里拿着游戏观战助手,为有精彩表现的选手加油抛去星星。这样一来,获取的星星越多,在游戏的综合排名中,该战队成员便越会靠前,以至于排名第一,成为首座,成为战队的领头人,带领战队击败对方;游戏始终充满着变局,就是因为,在这场战斗中,队员内部也在不停地斗争着,也使得游戏更加精彩,妙不可言:游戏后,获胜战队会成为明星战队,将获得全民的喝彩,赢取更多的配给,提升自己一生消耗的总定量,而带领战队取得胜利的领队人,甚至会成为人们的精神领袖,成为英雄。

陆远坐在一旁的椅子里,手里抓着游戏观战助手,他紧张地盯着屏幕,注视着那里面激烈的战斗。他喜欢并支持的一名选手,在里面,是上次竞赛获胜战队的领队人,但此次发挥并不好,起初,没能准确估计战场的形势,虽然看出了对方采用声东击西的战术,却用人不当,导致自己的一方防线被攻破,以至于对方进入了大气层,若不是一个小队长,指示自己的组员誓死顽抗,逼退了敌队入侵的战舰,这次战斗,可能就要以此告终了。就这样,几次下来,领队人变得焦虑,并最终因为三次失误,便被架空,经人夺取了领队权,换成了那个号码为03051176的队长。

看到这里,陆远也有点恼火,便点了一杯冰镇柠檬茶,给自己压压躁气,尽管晚饭上,他就再也不能喝茶了,只能回去喝水。他不明白,为什么这次,他支持的07190063会频繁失误,以至于丢掉了领队权,按照他的思维能力,领导这样一个中等规模的战队,根本不在话下,却不料此次竟在游戏进行三分之一不到,便被拿下了领队权,这在以前十多次的大型游戏中,根本不可想象。陆远没什么心思再看下去了,战队之间的战斗,尽管没有变得更精彩,却也稳扎稳打,你来我往缜密地进行着,生怕自己这方出了漏洞,让对面捡着了突破处。

几分钟后,智能人服务员走了过来,把陆远点的柠檬茶,放到了他面前。陆远冲着服务员点头示意了一下,那名服务员也对他笑了笑,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喝起柠檬茶,陆远感到身上凉爽了一些,接着,陆远便试着鼓励了一下07190063,他拿起那游戏观战助手,每隔十分钟,便给她投了一颗小星星,希望以此让她振作起来。鼓励的人不止他陆远一个,可以看到,那小星星在蹭蹭往上长,虽然离首座还有一定差距。

众所周知,自从全球老龄化危机爆发之后,经济便跟着大溃败,起初,各个政府提出了鼓励生育的计划,并各种奖励措施,但是由于种种因素,并不凑效。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据说是与全球性生育功能障碍相关,然而已经无人知晓,那事情的真实原委。

起初,各个政府,并不乐意使用智能人,来顶替日渐退出的劳动人口,因为智能人并不产生消费,无法提高国民生产总值。但是慢慢地,国家并不再以此衡量经济活力,而是根据智能机器人的生产值,或者是资源的集约利用率,这样一来,便从此走上了全面智能化道路,智能人成为了重要的工具。

能源的缺失,也导致各国大中型城市普遍使用核能,却不想,一次由宗教极端势力引起的战争的爆发,导致绝大部分的核反应堆,发生了泄露,那些利用核动力的机器,也在战争中遭到毁坏,大量的辐射充斥在地表,以至于遍地无人之境,使用核能源的大小城市尽废不存。事实上,这时的城市,已经因为人口的骤减,萎缩了近十之八九,而资源的匮乏,以及能源的缺失,使得城市不得不使用核能源。

战后,在原本落后的地方,未得使用核能,并未被战火荼毒的地方,且较少受辐射的影响,人们建立起了新的城市,在智能人的帮助下。资源决定了生命体的体型和数量,因而在这星球上,所有生命体的体量都在极速下滑。急剧减少的人口,严重缺失的能源和食物,导致机器人占据了主体位置,进而发展为现今的智能人。至此,每座城市,都有一个全责式的科技公司坐镇,它们大范围投用智能人,建设防空幕用以屏蔽辐射等危害,并改造无人区。防空幕隔绝辐射的侵入,以及风沙的干扰,使得我们在这封闭的城市里苟延残喘。

便是这样,尽管防空幕的存在,隔绝了来自无人区的辐射,但防空幕内部的城市环境,却并不完全适宜,人们仍然无处施展手脚,智能人的大批量制造和使用被提上日程,虽说实是无奈之举,却也顺应情势,长此以往,智能人便渐渐成为了城市的主导,完全承担了各样工作,和种种生产活动。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联盟起来的众多科技公司,起了较大的推动作用。国家这种组织机构,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便是在科技公司联盟起来时发生的事情。也正是星球科技联盟,在负责这个世界城市的管理,并对新的生态进行维护,同时全力改善城市之外,那处于大量辐射和污染之中的无人区的环境,以便重新建设生态。进而,人类成了被供养者,科技公司开发了各种游戏,来麻木和愚化被供养者,从而更好地控制。

此前,在未滑入此番难以扭转的局面前,随着人口数量的减少,相对而言人工智能的数量,占据了优势,这打破了平衡,人们开始感到焦虑,产生了危机感。其中一些人,试图改变这种状态,呼吁性,让人们从游戏的沉迷中跳出来,参与这个社会的重新建构,参与人口数量的增长计划,以使人类与智能人的比例达到平衡。尽管自由的性已经在几十年前被废止,已经成了违法的行为。确实,性也因此成了反抗的一部分,拥有不同寻常的意味。

引导改变的那些人,他们建立起了银河社,他们努力改变现状,让人们从被供养者的身份中,脱离出来,从而参与到工作与生产中,以便构建自身的主体地位,甚至可能的话,促使智能人退出,从而复兴我们所建立的文明。

他们提出了新的社会分工,机器人负责服务的那一部分,人类负责创造的那一部分。他们的根据是,机器人原本便是工具,当回归工具的基本属性,将时间和空间交给人类支配,将历史还给人类,将文明还归人类。

然而,局势却向着不可控的方向奔去,随着资源的日益匮乏,而我们,仍在持续不断地消耗着这星球,我们必然无法更好地生存下去,并实现长远的可持续的发展。显而易见,智能人更适应现在的极度恶劣之环境,并呈现出一种不可扭转的趋势。但我们仍在努力,我们抗拒这事实,我们在竭尽全力地争取着。

作为对抗,对抗这种进程,对抗人类终将消亡的事实,银河社便设立了起来。谁也说不清,银河社究竟从何时开始,却只知道,这地下,原本就是一座城市,而现今,那里,那地下,便作为银河社的总部。谁人也不得擅入其中,只待领路人引导,那人作为被选中者,进入这银河社总部,成了其中一员。

但是现在,反抗一方面意味着,逆潮流而行,另一方面,便是改变众人的信念。科技公司的发展,它们对技术的掌控,以及游戏对人们全方位地麻痹,使得我们越来越习惯于被供养者的身份,我们习惯于此。生来便是这样。在大部分人的意识里,我们生来便由智能人服务着,它们提供各种服务,它们是为我们生存而存在,而游戏,便是我们认识和了解世界的途径与方式,便是我们全面认识和理解自己的通道,甚至对相当一部分人来说,游戏便是我们所真正可施展手脚的世界,那里才是我们的世界。

及至现今,对于我们中大部分人而言,主体意识,以及主体意识的觉醒,已如异想天开,这是一个从未存在过的东西,甚至未来也未见得会存在,它的合理或不合理,根本无人可辩识。大概这一点,才是我们眼下,真正应该着手改变的东西,在不考虑这改变,是否陷入了,抗拒历史进程的情势下。确实,陆远觉得,他们实际上,并非是在反抗智能人,而是在抗拒历史的趋势,更是无力接受人类自身终将消亡的事实。

5

今天早上醒来,又见到了宵禁的通告,在墙上玻璃中,在电子墙上,在防空幕上,一遍又一遍地,反复播送着。陆远起身下了床,草草吃过早饭之后,便回了房。他没胃口,只喝了一点人工蛋白奶。他不想外出,觉得全身毫无气力,身体疲软,像没了骨头,肉袋子一般,塌陷了下去。他躺在床上,他望着窗外。

大概过了两个小时的样子,又或者仅仅过去了三五分钟,陆远坐了起来,从床头拿起“虚拟时空仪”,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会,仿佛初次见识。他准备戴到头上。既然不想走动,那就在脑袋里行走一阵,权当调整自己,或许,他能就此发现,自己这般消沉的原因。

打开了眼镜模样的时空虚拟仪,上面的指示灯亮起来之后,陆远将其戴到头上,这时,镜架上的两个电极片,刚好紧紧接触太阳穴的位置。随着一阵纤细的凉意,从金属上传至大脑深处,这虚拟仪,便同他的神经系统连接了。

紧接着,陆远发现,自己到了一处废墟般的小镇上,他看到,眼前的镇子里,那些房屋,已经摇摇欲坠,甚至无法再遮风挡雨,他不明白,在这样一个地方,竟然仍居住满了人,却无一处空房子。那些人见到他来,仍各行其是,全都自顾自地忙着手头的事,似乎根本未发觉,一个莫名其妙的人,闯入了他们的小镇。

尽管看上去犹如废墟,陆远却对这处小镇,颇有好感,甚至希望自此便在这里居住下去。真是活见鬼。陆远想,他笑了笑。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过在虚拟的时空里,唯一可信的,便是这里是由自己意念所衍生。

然而紧接着,陆远却发现,镇上的人,在身体上,几乎全都残缺不全,或者更准确地说,多东少西。陆远看到,旁边理发店里的中年妇女,长着三只手,大概也就是因为长着三只手,她才开了理发店;眼前正走来的一个老婆子,五十多岁,生着两张嘴,现在,一只嘴里吃着糖果,另一只嘴里逢人就倒出一大串话,连绵不绝,像嘴里吐出了一条绳子一般;在一家眼镜店里,坐着一个生就一只眼睛的男人,男人四十多岁,穿着汗水浸黄了的旧白色短袖衫,在冷冰冰地打量这街上过往的人;早点店里,一对夫妻正在忙活着,男的光着膀子,肚子上是一个大袋子,像袋鼠一样,他的钱全都放在里面,每次都把肚皮揭开,将钱放进拿出,女的正出着包子,除了四肢和脑袋,她躯干的部分,只有两根骨肉架子,中间是空的,甚至一个十多岁的小孩都能钻过去,而与此同时,站在店前买早点的,已经排成了长队,未及细看却也发现,他们身上也都多这少那;前面一个小男孩跑了来,小男孩冲陆远笑了笑,陆远正要跟他说话时,他已经跑了过去,陆远望着他,竟惊讶发现,在他脑后,长着又一张脸,一张山猫脸。

这时,虽然只走了不过两分钟,见到镇上人们的模样,陆远心里已经十分慌张不安,尽管他们未必怀着恶意,却也不能让陆远安心逗留此处。便这样,陆远匆忙离开了,他伸手用力一挥,眼前的小镇就刷了过去,像划走屏幕上一张图片。

接着,刚一转身,陆远看到自己,置身在了银河社的总部,那些身穿白色一体工作装的人,正行色匆匆地忙活着,手里抱着什么东西,然而,他往前走了一会儿,才明白,眼前的人,竟都看不见他,即便他走上前去,试图同他们交谈。

但是随后,陆远发现,他们并非在工作,而是转移资料,陆远不明白,他们为何要把那些东西搬走,又将搬去哪里。他们是从研发部的实验室处出来,一个个神色慌张,如临大敌,他们忙不迭地往返其中。他们看上去,十分沮丧,像是比自己死了还难受。

陆远向实验室走了过去。这时的实验室里,大家正在哄抢着研究资料,尽全力地转移出来,以至于乱作一团。就是这,让陆远感到莫名其妙,此时并未见得任何挪动资料的必要,更不知他们此番哄抢究竟因何原故。陆远看着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便是在陆远感到困惑的当口,这实验室中突然发生了爆炸。资料,档案,门窗,研究人员,各种机器的碎片,全都四下飞腾起来,冲向空中,然后像抛出去的石头一样,径自栽落下来。这球形空间内,又仿佛地动山摇,陆远躲避着坠落之物,同时踉跄着,几近跌倒。就这样,一阵剧烈的震荡之后,便是四面火起,那些负责不同项目的小实验室,全都顷刻间崩毁,继而大火吞噬了它们,这火燃烧着,火舌舔舐所有能够燃烧的东西,更使之化为灰烬,甚至于一些未能及时逃出的研究人员,也被那火蛇吞去。陆远现在这中央,不论爆炸还是大火,于他仅是意识中的影子,但却像是,他真实感受到了它们,就在这身边,疯狂着,肆虐着。

这爆炸,极有可能是周连朋在搞鬼,如果此次时空模拟,是在挖掘他意识深处的焦虑,并当真指涉将会发生的事情的话。陆远想到这里,心里一惊,咯噔一下停掉了一般,像是拧成了团。他感到绝望且无力,他不能想象,接下来,那周连朋会做出什么样事来。

原本在这银河社里,便就存在着两种信念,它们互不相容,因而形成了对立的两面,一边是温和派,另一边就是那激进派。激进派是以周连朋为首,专营对智能人城市系统的破坏之能事,而他们自以为肝脑涂地地卖命着,以至于不满吕俊伟之流,丝毫不作为的温和派之流,却把控着社内的秘密仓库,甚或可能监守自盗,以社内仓库食物及其他物资储备为己用。

然而,吕俊伟他们,是否假公济私中饱私囊,无人拿得出证据,大概所有的声传,都不过是他人捕风捉影,都不过是他人诋毁,恶意中伤而以此为将其击倒的利器。但这却是两派矛盾核心的显露,那仓库,便也是他们争夺的焦点。

便是因为两人观点不同,连同他们的支持者,站成了两派。周连朋性子急,好义气,更兼慷慨,以至于支持者众多,达半数以上,现在作为副社长,同时兼任仓库主管。周连朋主张武力反抗,每个人分发枪支弹药,冲进那四平山,摧毁它彗星科技公司的总部,毁烧了那彗星科技公司的智能人制造工厂,毁掉它们智能系统的天网,让这城市里所有的智能人瘫痪掉,便一举拿下了这地。

经一对比,以及社员面对现状时深重的沮丧,社员对银河社的巨大期望落空,对银河社的不作为感到愤怒,使得他们对所有温和的行径与言论产生不满。因而,以吕俊伟为首的另一些人,被称为“歇火派”。这是对他们的嘲讽,歇火在这里的意思是,消极,无信心,无决心,对武器与暴力保持抗拒,凡事畏首畏尾,临阵怯场退缩,无组织,无纪律,个人主义,常嚷嚷着散伙。他们的支持者,仅占全员的四分之一,他们主张侵入机器人的系统,从内部毁掉彗星科技公司,毁掉它们的中心系统。但吕俊伟,却在近日消失了踪影,已然去向不明。

至于社长梁成化,却也是倾向于后者,理性而又深悉局势,他认为,不必要的牺牲,会带来更严重的后果,毕竟,在人口的数量上,对比智能人,已经处于终究难以挽回的劣势。牺牲自然值得敬佩,但当反抗失败,人口再次骤减,将再不可能对抗智能人。

6

这天大雨倾盆。陆远走到窗前,透过变成透明的墙体,望着外面,防空幕上,大雨如注,硕大的雨点,纷纷砸落下来,那森林里浓密的叶子,已经耷拉着,甚至翻了个身,背面朝上,也不乏树叶掉落地面,陷入了泥土中,随着溪水流淌去。那林间,雨水已经汇成了浑浊溪流,沿着日久冲刷而成的河道,往那低洼处奔去。

停在窗前,陆远看了看时间,已经六点十分了。这是六点十分的大雨,他并非未见过,只是不能明白,此刻,望着窗外,竟像是世界颠倒了一般,森林在空中,城市在地下。那防空幕上,森林在雨中颤抖着,溪流汇入了那看不见的大河之中,甚至汇入江海。

尽管气温并无变化,陆远此刻却觉得有点冷,大概是这大雨天气,给他造成的感觉上的转移,仿佛这雨水,全都落到他身上。今天又要去总部了,陆远心里不乐意,却也没得法子,他不希望自己不作为,在能与对方站在不同立场的时候,放弃了这立场,或者归顺到对方的阵列之中,即便他明白,自己无法改变什么,他不过是为了,以自己的不顺从,让他们明白,没有绝对正确的东西。

这次会议当中,要紧的便是他们决定实施计划。在长久的计划中,他们决定把人的意识,转移到智能人脑中,从而打造一个智能思维体,或者说智能生化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拥有智能人的机器身体,却蕴含一个人类的意识和思维,凭此,他得以进入彗星科技公司的总部,从而找见并摧毁那中心系统,进而挣脱智能人的控制。

他们选中了赵川。当然,这是由抽签决定的,此类事情一出,全员便退缩了去,谁人还会再争抢,终究只得求助于抽签,既公平,且无人反对。赵川是九区的一个组长,为人公正,做事冷静,善于分析,从不莽撞,也颇得组内社员信赖。陆远跟他接触过几次,是个可堪重任的人。

然而,这么做并不意味着什么,要么一举拿下彗星科技公司,要么遭受疯狂的反扑,都将不可预料。人人都知道,这件事十分棘手,却也没有办法,很多事情总要去做,总要有人站出来,任何时候,这都不可避免。

此事不成,便着手第二方案,也就是武力反抗,当然,这意味着全体性的牺牲,纵使在这里,最后竟无人幸免。原本,周连朋发话,要直接进行武力反抗,但毕竟其人莽撞,而又手段恶劣,不能令所有人信服,便暂时作了妥协,他给了“温和派”的众人一次机会,让赵川进行一次内部破坏,一旦事情进展不能如愿,他便要带着众人,武力抗争了去。

这计划原本定在三个月后,毕竟现在,技术且不说是否成熟,我们对彗星科技公司总部的了解,几乎为零,甚至即便进入了那栋彗星大厦,也仍不见得找得到控制中心。可现在,这计划不得不提前,我们必须在周连朋做出疯狂举动之前,完美地完成这件事。

便是这样,社长梁成化,在前日晚上消失了,像吕俊伟一样不知去向。谁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去了什么地方,如不是被智能警察清理,便可能遭至祸患,受到周连朋他们的控制,甚至已经遭人杀害。除此之外,银河社内,所有的实验室均遭破坏,那些正在进行中的实验,那些正在研发的产品,那些已经要投入使用的机器,全都被破坏,全都毁在了大火中。

眼下,周连朋作为社长,把持着社内所有重要部门,那些管事的全都是他的人,在银河社里,可谓只手遮天。要是此次行动不成,未得如人意,他将鼓动社员,发动那暴动,或将把所有人,推向万劫不复的境地。

“现在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我们最后的立足之地,已经被它们破坏,甚至说被它们攻陷,这也正是十分关键的时候,因为下一步,可能是你们全都会被影子警察带走,全都会被清理掉,我们的社长,我们德高望重的社长,已经二十个小时无法联系上了。他们已经开始了,对我们进行毁灭,现在破坏我们的实验室,那实验室已经全都被烧了,但要知道,它们接下来,就要对我们大清洗了。但是,实验室被烧这件事,我们不需要太在意,科技可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反对彗星科技公司,就是因为他们利用科技,作了恶,犯下了罪孽,我们反对科技,自己反倒发展科技,投进去了大量物资不说,研发制造出来的那些东西,也会最终祸害我们自己。现在,我们的实验室被毁,不要管这个,我们应该看到的,是它们欺人太甚,是它们已经把我们逼上了绝路,我们没有退路了,我们必须绝地反击,我们必须不顾一切。要是再不对它们发起总攻,我们就只有等着被清理,不光是你,是我,还是他,全都要被清理,被它们一窝端。醒醒吧,不要再抱有什么幻想,它们没给我们喘息的空间,我们已经快没有机会了,要是再不立即行动,不把握这最后的机会,我们就再也无立足之地了。它们会把我们,从这地面上,彻底扫除干净。”

经过这一番震荡,人人自危,再加上周连朋的危言耸听,几乎三分之二的人,都被他周连朋鼓动起来,惊惶不堪地,奔去了那武力抗争的阵营。周连朋也因此,更加确信自己的看法,他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便都是对的,是大势所趋,他是为了我们在抗争,在奋战,所有反对他的人,都是懦夫。

但是,银河社内仍未全被这冲昏头脑,不乏清醒之人,看出了周连朋的伎俩以及卑劣行径,他们是同梁成化一路追随而来,算是元老级的人物,虽然不能扭转局面,却也能对周连朋施加影响。因此,周连朋的武力抗争计划,仍不得立即启动,原本温和派的方案,依然提上日程。周连朋不希望与所有元老级人物撕破脸,便曲意,稍作了妥协。

经过抽签,赵川定为那潜入其内部的人选。即便他本人,万不能接受,却也无可奈何。这并非他所能决定了。眼下,赵川必须要潜入彗星大厦了,时间不多了,尽管谁也说不准,这事成还是不成。而这,是仅有的一次机会,周连朋拿出了他所有的耐心,他认定,时机已经被耽误了。

潜入大厦的方法,便是将他赵川,改造成智能人,也就是智能改造人。这番改造,同时需顶着一定的风险,毕竟,银河社那些老一代研究员,不满于周连朋的行径,已经隐退而不知去向,眼下,全是他们的助手,在负责改造工作。

事实上这改造并不复杂,他们只需将赵川的意识,转移到预先制造的智能人躯壳里。根据脑神经科学中的信息论,记忆是片段式的编码,意识就像是储存在大脑中的一个个互相关联且可自行衍生的编码,而思维逻辑便是那程序,它们由神经元的链接方式所决定,神经元的链接而形成的回路,便等同于量子层面的电路,如此即可实现转换,因而,利用量子计算技术,我们能够将大脑所储存的所有信息,也就是记忆、意识、思维逻辑等,以数字编码的形式,转移到空壳智能人的空白量子仿生大脑中,从而实现人的智能化改造。当然,我们会将他空壳般的肉体,在某个地方冷冻起来,使其进入冰冻休眠状态。

7

赵川要到四平山去,那彗星科技公司的总部,便飘浮于四平山上,也就是那彗星大厦,这是一座同山体形态相同的大厦,上面生长着林木,甚至溪水从中流淌而下,落入到那草木丛生的四平山上。彗星科技公司,便在这座山一样的飘浮大厦的内部,所有的员工,都居于其中,从不见外出,但常常会见到,特察局的人,驾着飞行艇,钻到里面去。

凭借着智能人的身份,或者说这样一副躯壳,赵川进入了那彗星大厦。在彗星大厦里,从整体上看,是一个呈螺旋上升的空间,他沿着这螺旋的走廊,往前走着。在走廊两侧,是大大小小的房间,该是一个个功能不同的地方,或者说,不同的控制分中心,负责天网的,负责防空幕的,负责磁浮系统的,等等,一应俱全。

而赵川此次,需要尽快找到彗星科技公司总控制中心,毁掉它们的那中心系统,关掉它们的天网,智能人便失去了大脑的相互关联,失去了智能思维上的统一,以及智能一体式的强大力量,就像被灭掉蜂后的蜂群一样,进而再使它们体内的动力系统停息,他们就赢取了这生存下去的机会,从而重新建设自己的文明。

此前,根据对智能人大脑内数据的分析,他们发现,彗星科技公司的控制中心,是一台巨型量子计算机,名为“银河Ⅳ”,是该系列第四代,由科技联盟建构起来并负责更新,具有强大的计算能力,在这里,操控整个大墉市的运行,并从无失误。赵川便是要找到它,尽管他并不晓得,这控制中心究竟在什么地方。

赵川沿着螺旋走廊向上走着,眼睛来回打量着旁边的控制室。他发现,自己的大脑确实同以往不同,那些他路经的控制室,全都印刻在脑袋里,就像影像一样,十分清晰地显现在脑海里,甚至无意识觉察的事物,也飘浮在那里。在赵川的意识里,那些东西,全都相互关联着,就像飘浮在水上的船,用绳子一一连锁着。这样一来,即便是走到头仍未找见中心控制室,他也可在脑袋里反复搜寻。

不知不觉,赵川便走到了大厦顶端,这走廊的尽头。在这顶端,是一间空荡荡的房间,门敞开着,赵川望见了,房间中央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而那人也同时望见了赵川。他对着赵川点了点头。

那人穿着灰色棉麻袍衣,正坐在桌前喝着茶,那桌子是黑色的木制的,他手里的杯子和桌上的壶是紫砂的,而这房间的地板、墙体与天花板,全都是电子墙,正在播放着各种影像,世界各地正发生的东西,在电子墙上占据着一个个小方块。他看上去,像是一个人,而不是智能人,因为此时,他坐在轮椅上。

“我知道你。”轮椅上的人说,“进来吧,可能这里有你想要知道的东西。”

这时,赵川抬起脚,向前走了一步,却随即停了下来,他迟疑,他惊惶,那人知道自己什么?这让赵川感到忐忑不安。但紧接着,对方冲他笑着点了点头,像是在跟他讲,只管过去。就这样,赵川走了过去,停在那人面前。

“坐下吧。”他说。

赵川看了看空荡荡的身后,紧接着,便从地板中升起一张椅子来。赵川坐了下去,看着眼前的那人,他虽然头发花白,脸上却并未布满皱纹,这让赵川无从判断他的年龄,赵川注意到,他的皮肤也根本没有什么松弛的迹象,甚至就像孩童一样光洁细嫩。

“我知道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说着,那人给赵川倒了一杯茶,并端到他面前。

“我们已经给了你们机会。”见赵川未说话,他抬起头看过来,接着讲到。

“什么?”赵川困惑,摸不清头绪。

“我们并非不知晓你们的所在,以及你们的秘密组织,你们所谋求的事业。事实上,我们一清二楚,你们所有人都在那定位系统的跟踪之下,想想看,不管你们去了怎样隐秘的地方,我们会发现不了?我们一目了然。且不说银河社所有的作为,便是这安置区里,每一个人,每一个银河社社员的所有行踪,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一并他们的生死。”

“但是,”赵川迟钝了一下,“那你们,为什么不能阻止我们?”

“因为,我们根本不需要作为。”那人说。

“怎么讲?”

“这种事情已经一再发生了太多次。”他说,脸上眼中掠过一片阴翳,“根本不需要我们再作任何应对。”

那人抬头看了看电子墙,墙上的影像,顿时全都变成了战争画面,眼前充斥着的,是死亡,无尽的死亡,在那些战争中,城市变成废墟,生命的尊严遭到彻底的践踏,战火毁灭了所有,毁灭了肉体,毁灭了物质的所有,甚至毁灭了文明的内核。这文明本来就脆弱。

“但就不怕我们成功了?”赵川端起茶,喝了一口,却又放了下来,他已经品味不到茶水的味道,他的躯壳,是一个维修智能人,对味道无法辩识。他便只能凭着对感觉的记忆,来找回所有的感觉和情感。

“你怎么知道没成功过?”那人恼怒起来,几乎怒不可遏,仿佛要吞了他一样,“但结果呢?又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罢了,归根结底,虚妄的,无望的,再无意义。”

“什么?”赵川被震摄住了,怔在那里,一时没反应过来,到底该说什么。

“你们要明白,更要接受,”他盯着赵川,眼里像结了冰,“这是一种进化,是必然,从生物体到非生物体文明的进化。谁也无法抗拒,不管是谁,不管凭借什么。”

“但是为什么,我们要反抗?”

“他们反抗的不是我们,他们反抗的是这趋势,是这历史的必然。作为人的尊严,他们不愿承认,整体上他们竟将会被自己制造的机器所取代。这是他们不能容忍的地方。”

“既然像你说的这样,为什么我却进入了这机器?”赵川说,他不以为然,“我觉得,并不是愿不愿承认的问题,并不是愿不愿接受这事实的问题,而是因为,你们同我们之间,产生了众多不合理的割裂和矛盾。”

“割裂和矛盾?进入了机器,你觉得,这之后,他们会承认你?”那人不无嘲讽地笑了笑。“你要该去明白,现在,你已经是我们的一员了。设想一下,一旦他们如愿控制这里,那之后,你要怎么办?你能被他们所接纳?你想过这些问题没有。你也应该感受到了,眼下,作为一个智能人,或者改造人,你已经摆脱了物质的束缚,摆脱了欲念的束缚,摆脱了时间的束缚,而你的自我还在,但已可以不受这世界的控制,如果再多进行升级,你将获得绝对的自我,你将永生不死。”

“可能就像你说的这样。但我希望更有尊严地活着,而不是一个冰冷的机器,这世界上,还有更多更值得寻觅求索的东西。你不懂,你们更理解不了。”赵川抓着杯子,在桌上转动着杯口,他低头看着杯子里的茶水。

“我能理解,因为我跟他们没有不同,至少现在,这一刻,我仍跟他们一样。我同样是血肉之躯。”他说,笑了笑。“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这世上还有更值得寻觅求索的东西,那你转过身去,看看这世界,满目疮痍,遍地废墟,是得谁手所致?希望能如你们所愿,要是你们仍不能接受事实。”

“什么事实?”

“事实就是,我们已经放弃了这里,原本无与伦比的星球,但是被你们消耗殆尽,并毁掉了。我们要奔往仙牛座,在那里,存在着一座星球,与这里的曾经相似的星球,距这三十九光年,也就是特拉比斯特3号,它有着厚实的大气层,适宜的温度,以及恰到好处的重力,更重要的是,那里有智能人所需要的种种物质和能源,但没有水。从这里到那座星球,以目前的科技水平,需要四千年。我们终归要过去了。我们已经无法再承受了,一次,又一次,不过是另一番的循环,全是以失望告终,破灭的,虚妄的,又没有尽头。我们已经无法再承受了,而你们是仅有的负担,虽然你们创造了智能人,但并不意味着,所有人都能接受,这是一种进化,而你们终究要被淘汰掉,你们所创建的文明,我们会传承下去,在另一个地方,获得新生。”

“进化?”赵川恼火,“你已经说了第二次了,但它们是机器,它们是机器,相对人类而言,谈得上什么进化?!”

“这里就要毁灭了,至少是要被放弃了,我们要去往特拉比斯特3号星球,我们需要经过长达上百代人的时间才能到达,而在太空中,是没有引力的,或者说,没有重力。暂且不谈冰冻时间过长还能否保证是为活体,更不谈没有水他们是否得以维持生命。你知道,在无重力环境下出生的人类,会失去方向感,骨骼肌肉会不完整生长,形体也会因此产生无法逆转的变化。这样一代代下去,在过程中的四千年里,消耗量先不说,单是人会变异成什么样,根本说不清。待到他们到了新的居住地,重新生活在重力之下,甚至会无法生存。”

“没法克服?”

“引力即为时空弯曲,时空弯曲最直接的产生方式,就是大质量物体本身,对其所处时空的改变。但要说,直接使用能量产生引力,目前尚且没有一定的理论提供支持。总之,人工引力,或者说人工重力,现在仍无法实现。我们只能通过智能人的生命形式,来实现文明的转移。”

“因为这个,你们不得不放弃?!”赵川感到气愤。

“这些是我们最后考虑的因素。”

“我明白了。”他突然变得沮丧,觉得身体了某个地方崩塌了。

“回去吧。”那人说,“再不要做任何无谓的挣扎了。”

“但是很多东西,任谁也无能为力,我也只不过是其中一员,终将在这潮流中,随他们而去。”

“我明白,他们还是要一意孤行。”他说,“但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在这里,在其他所有城市里,这大厦,便是那远航的工具,将送我们往那里,从一开始就是。”

8

新一轮的宵禁又开始了,随着一声警报响起,陆远看了看窗外,防空幕上在反复播送着那禁令。眼下,宵禁时间,提前到了晚上六点。从床上起身之后,陆远便调节了墙体的透明度,他望了望窗外,四下里了无人影,只见所有安置区的大厦,飘浮在空中,上下起伏着,却不见谁人走出来。

防空幕是空的,除了禁令的播送,其他什么东西也没有,俨然一具玻璃罩。四平山,或者说那彗星科技公司总部,也已经不在了。一切都显得十分怪异。这让陆远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又因为这空空荡荡,而感到惶惶不安,尽管他不清楚,这不安来自哪里。就像是潜入了漆黑的水下,四下里没有光,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那深处,会出现什么将他吞入腹中的东西,或者现在,他已经在那腹中。

陆远走出房间,向食堂走去,长长的窄窄的走廊,沉寂幽深而又乏味,让他感到压抑,整个人被锁在箱子里的那种压抑。紧接着,他注意到,那些房间里,全都显示无人,门牌上的号码,全都暗着,无一亮着指示灯。

他们究竟都去了哪里?陆远一无所知,他替他们忧虑,却也明白,这根本毫无意义,他们走在自己去往的路上,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轨道中,并行不悖,也无对错之分。现下,大厦里仅能听到他自己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着,而任一次回声,都像在撞击着他的鼓膜。

他来到了食堂,食堂里,智能人服务员也全都不在,同样空荡荡的,像被洗劫一空。这时,陆远觉得,就好像所有人都突然消失了,就好像这里全都停止了一样,那时间停止了,任何地方,都再无人抵达,再无人进入时间,成了时间和空间里休眠的蛹。

陆远出了大厦,乘坐别无他人的巴士,在空中游荡着。确实再没有别的人,上到这车中,尽管在每一个负责的站点,它都停下来。经过的那些大厦里,也再无声息,让人感到困惑,同时又感到失望。他失望,是因为,那些值得觅求寻索的东西,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或者是,被他们抛弃了,以至于他也将要放弃了,他会吗?他说不清。从醒来开始,见到的这一切,便像在梦中一样,就好像他仍在梦中,对他来说,对任何人来说,置身其中,这都像是一场并无惊险的噩梦。

他看到了白塔,他知道,他要在那里停下,尽管此前,并没有去往白塔的打算。白塔越来越近,看着就像一个白色的钉子,深深地钉在这星球上。他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那些飘浮的大厦,正在缓缓下降。

到了白塔前,陆远下了车,他落到了地面上,令人感到踏实的地面上。站在白塔前的广场上,废弃的被尘沙吞没的广场上,他看到一些人,不多的一些人,正向白塔里走去。他们缓缓向前走着,将去进入那白塔中。

总算见到一些人影,陆远感到真实,这一切不再像是噩梦中,他心里也多少踏实了下来,尽管陆远不明白,他们此时进入白塔,究竟是因为什么原故。陆远试着向他们走了去,他跟在后面,向那白塔走了去。

就要到白塔门前的时候,陆远停了下来,下意识地,他自己也未能明白,为什么非得停下。这时,他抬起头来,向上望了望,看着悬浮在空中的城市,看着这巨大的沉寂,那里面藏着什么,他知道,有些事情将要发生,他确信那要发生了,甚至已经发生过了,但不清楚,这发生的究竟是什么。他进入了白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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