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去年我不认你为义父,那现在,我们已是夫妻了吧?”
春日的渡口,桃花争艳,一年前的今日,龙女和老沙在此邂逅。
龙女坐在渡口的桃树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老沙正蹲在河道浅滩的一块白石上,用一张细软的丝绸擦拭着一只五色琉璃盏。
琉璃盏是是一块块的琉璃碎片被黏在一起拼成的,盏身裂纹纵横交错,但也能看得出有一条金龙隐约的盘绕着,只是龙头所在的盏沿缺了一块,就像是那条龙爬进了两座山的豁口。
桃花瓣随着流水,缓缓的绕过老沙脚下的白石,飘飘荡荡向东而去。
东方是海洋。
龙女曾开过玩笑,这个破碗如果拿到典当行,换来的钱恐怕连三个烧饼都买不起。不过,老沙擦拭得极为认真,就当它是个无价之宝。
龙女面前漂过一千零八十瓣桃花的时候,老沙才算洗完琉璃盏,他用极柔软的貂绒将盏裹了起来,里三层外三层,才将它收进一个随身背着的铁匣中。
做完这一切,老沙挠了挠络腮胡子,手搭凉棚朝东一望:“你就快到家了。”
他或许根本没听到吧,龙女想,总之,这是最后一次。
一年前的同一个渡口,同一棵桃花树下,老沙与一个捉妖人站杀得昏天黑地,搅起来的桃花瓣都遮住了西边的日头。当时,龙女和几只妖精被吊在了桃树枝上,等着捉妖人将他们炼成绝世灵丹。
捉妖人落败了,临走前,不仅将妖怪们让给了老沙,还被逼着从身后的葫芦里,放出一只妖灵。
妖灵落在了老沙手中,化成了一块琉璃盏的碎片。
老沙放了桃树上吊着的妖精,其他妖精都被老沙的样子吓得不敢逗留,却唯独龙女站在桃树下朝着他笑。
她说:让我以身相许吧,做你的娘子,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老沙从怀中掏出一个层层包裹的布包,里面已经有十几块同样的琉璃盏碎片了,他将新的一块放入其中,然后重新包裹严实,塞进了胸口,扛起鱼叉头也不回的便朝着夕阳的方向走去。
“我是个捉妖人。”他见龙女尾随不止,才回头说,“我的捉妖事业刚刚开始,下次别让我碰见你。”
“捉妖人难道就不成家立业?”
老沙说:萍水相逢,何来如此?
龙女说:没有偶然的邂逅,唯有注定的相逢。坦诚讲,大胡子,我看见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我等了三百年的那个人。
老沙回头冷笑道:我是天神,而你是妖,我迟早将回到天界,而你永远会留在人间。我今天本可以结果你的生命,但我看你一副少不经事的样子,就打算放你一马,下次遇见你的时候,我肯定杀了你。
龙女道:那我更不能跟你分开了,只要不分开,你就不会再次遇见我,我也就不会死。
老沙鼻子重重的哼了一声,扭头就走,嘴里嘟嘟囔囔:小屁孩儿,还以身相许……
“那我做你的女儿罢!”龙女跑上前去,拦住他说,“只要能跟着你就行”。
她还说,这世界太危险。
老沙牛皮吹得有点大,他根本不是神,只是一个有点法力的修行人罢了。这是龙女和老沙相处的第三个月,才做出的准确判断。
老沙不知从何人口中听说,只要能集齐天宫掉下来的琉璃盏碎片,他就能登上南天门,成为一名天神。
然而琉璃盏有多少碎片他都不知道。
据老沙无意透露,他已在人间游荡了三百年,也只收集到十几片而已。
三百年间,他杀了起码三千只妖怪,但不是所有妖怪的灵魂都能化作琉璃盏。
龙女反驳他,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以杀业而入天道,这不是做梦吗?
老沙没理她,但龙女知道,这是他觉得,一只低贱的女妖精不配与一位高贵的“天神”沟通。
龙女很生气,她趁着老沙睡觉,偷偷点燃了他的络腮胡子。
因此,老沙有十二个时辰没和龙女说过一句话。
十二个时辰之后,老沙说的第一句话则是:下不为例。
然而老沙已经没有胡子了。
没有胡子的老沙其实看起来蛮年轻,和龙女走在一起,完全不像是父女,更像是小夫妻。
所以,好几次在大酒楼吃饭,龙女本是左一个义父,又一个义父的叫着,却趁着老沙松神,放大声音对着他来一句:相公,来,吃这块牛鞭。
所以老沙从未在同一个城镇住过两天以上。
龙女却自得其乐:你不是天神么?我偏要让你在你看不起的凡人、妖精面前丢丑。
龙女有时候也会开玩笑的说:给我找个义母吧。
但她心里可不这么想。
老沙的回答方式往往是一声叹息,眼神里似有星光闪烁。
老沙一定是有故事的人,龙女想,可老沙从不会说他过去的故事。
直到八月十五的月圆之夜,龙女买了很多酒回来,她都没轮得上灌他,他就已经喝醉了。
每个醉人,都是故意喝醉的。
每个喝醉吐露心声的人,其实早就想把心里话告诉你。
酒,真是一件温柔的外衣。幸好龙女不知道这个道理。
老沙说,他其实是个没故事的人,但他有个朋友,有一些故事可以讲给龙女听。
巧的是,他那朋友也叫老沙。
老沙说,他这个朋友一生只爱过一人,那女人就像月里的嫦娥般的美貌。
只是他这个也叫做老沙的朋友地位太卑贱了,卑贱到那女人无数次经过他把守的大门,都不会注意到他的存在,虽然他曾经无数次的为她卷起珠帘。
他卷起珠帘,是为了让他心爱的女人去会里面的男人。
那男人,是他的王。
他也记不清多少次了,屋里飞出的欢声笑语,飘进他的耳朵,却化作心碎的声音。
但是他知道,里面那个男人是他无法企及的、高贵的王。
然而,女人背着王,却与另一个将军私会,这一幕被老沙发现了。
直到这时,他才有了嫉妒的权利。妒火吞噬了他,他要报复那个将军,于是将这一切告诉了王。
将军从此消失了,欢笑声重回珠帘之内。
突然有一天,王后带领着一群人,闯进了这一处无人问津的宫殿。
老沙急忙进去向王禀报,王则让他掩护女人,藏在后殿之中。
王后怒气冲冲的推门进来,老沙通过屏风的缝隙,见到王后和王争执起来。女人就瑟缩在老沙的身后,她的玉臂倚在他的后背上,他能感觉到她浑身的香气,能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
老沙说,那是他朋友唯一一次与心爱的女人贴的那么近,虽是一瞬,却是永恒。
他希望时光静止,可是女人却被王后的怒吼吓得哆哆嗦嗦,一不小心碰倒了桌上一只插满桃花的琉璃盏。
“谁?”王后吼着。
他走了出去,下跪求饶,说那琉璃盏是他打碎的,希望王与王后从宽发落。
王怒了:那琉璃盏是王后所赠,是寡人的心爱之物,那桃花是寡人亲自为王后所采,如今你不仅打翻了桃花,还打碎了琉璃盏,留你何用!
因为此事,他差点被砍头,最后经过一位得道的仙人求情,才免于一死,但被永久的驱逐了。
老沙说,琉璃盏的碎片已经流落在人间,德遇天地灵气,化成了无数妖精。
他只有将琉璃盏拼回,才有可能回到珠帘之外,才有可能再次听见他们的欢声笑语。
老沙说,他帮过她了,她再碰见他,应该能记起他了吧。
如果她记得他,那这琉璃盏,他就当面送给她。
老沙说完这个故事,又嘴里含糊的强调:这是我朋友的故事,只是恰好重名而已。
然后如释重负的醉倒了。
龙女却一直看着明月,从月上中天,哭到了东方泛白。
你这么卑微的爱一个人,值得吗?
她问了无数次,他都闭着眼,蹙着眉,没有作答;月亮虽然醒着,却没有一句话。
从此之后,老沙寻找琉璃盏碎片就非常幸运,基本上一杀一个准,几个月的时间就将琉璃盏的碎片寻得差不多了。
回到桃花渡的半个月之前,他试着将碎片拼了起来,才发现只差一块而已。
只差一块,他就能再次回到珠帘之外了;只差一块,他就能再次见到他的心上人,将琉璃盏当面交给她了。
那女人会感到幸福吧?
“我先送你回家罢!”老沙忽然对龙女说,“这样,我走了之后,也会放心。”
“所以你承认,你会担心我咯?”龙女问他。
老沙没有承认,只是说:这世界太危险。
龙女笑道:那我便不回去了,我要你在珠帘之外时,心中担心着我;我要你听着里面的笑声,心中担心着我;我要你将这琉璃盏送给你心上人的那一刹那,心中担心着我……
老沙摇了摇头,却在第二天起,毅然朝着东海的方向走去。
“如果去年我不认你为义父,那现在,我们已是夫妻了吧?”
渡口的桃花树下,龙女倚着树干,数着面前飘过的桃花瓣儿。她等到了一千零八十片桃花瓣,却未能等到老沙的回答。老沙抱着琉璃盏蹲在白石之上,用一块细软的丝绸,擦拭着曾经支离破碎的琉璃盏。
花瓣绕过白石,绕过渡口,缓缓飘向东海,但它们早晚会被海上的波浪打沉,沉入海底的龙宫。
龙宫里飘满桃花瓣的样子,一定很好看吧?龙女想。
老沙洗完琉璃盏,向东一望:你就快到家了。
“老沙!”龙女忽然道,“马上就要散了,我得问你个问题,你可要老实回答我。”
“嗯。”
“你爱过我吗?”
老沙半天没回答,兀自整理行李,直将那琉璃盏的铁匣放安稳,才唠叨了一句:“小屁孩儿……”
龙女说道:老沙,我知道我未来的命运,你难道不愿意说一句实话吗?
老沙愕然的转过头望着她。
龙女说:没有偶然的邂逅,唯有注定的相逢。我花了三百年等你,早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一年前,你看我第一眼的时候,就知道我是一块碎片,对不对?
老沙没有说话。
龙女说:老沙,感谢你的不戳破。
老沙踽踽走到桃花树下,望着桃花瓣漂去的方向:你还记得我有个同名的朋友吗?
“嗯。”
老沙说:如果一年前遇见你的是他……
“他会吗?”
“他会。”
“老沙,我给你唱支歌吧?希望我不在了,有我的歌儿,能陪着你。”
老沙被龙女拉着坐在了桃花树下,然后闭上了眼。
温柔婉转的歌声在老沙耳畔响起——
谁没有一些,刻骨铭心事
谁没有一些,旧恨与心魔
谁没有一些,得不到的梦
谁人无心锁……
歌声随着桃花流水远去了,天地间回归安静。
老沙不敢睁眼,尽管如此,也已有一滴眼泪不听话的冲出了他左边的眼睑。
眼泪滑到脸上,他忽感觉到一张温热的嘴唇,噙住了他的热泪。
他猛地向前一抓,却抓了个空。
龙女不见了。
留在老沙面前的,只有一块琉璃盏的碎片,上面是一个金色的龙头。
龙嘴里,衔着一颗晶莹的珠子。
“老沙,你若没成为天神,你将来会去哪儿?”
行走于八百里的漫漫流沙之中,老沙忽然想起一年前龙女曾在此地问过这样一个问题。
当时老沙说:不可能,我本就是天神。
可是现在龙女若在身边,老沙一定会告诉她——
“我会躲进水里。”
“为什么啊?”龙女必然追问。
老沙朝着黄沙放声的吼道:因为水里,看不见眼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