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好友,在这个翠柏凝春、天人同悲的日子里,我们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一齐来到这里送别我们的一位挚友、一位朝夕相处的同事。。。”
不知道这是易春生第多少次在追悼会上念悼词,一位身着寿衣的老人静静地躺在他面前的水晶棺里,枯槁的面容像是被揉皱了的抹布,要仔细看才能分辨出埋在皱纹里的五官。这位老人和他过去送走的老职工没什么区别,就像那些他平时上下班路上看到的老态龙钟步履缓慢,动作呆滞说话含糊不清的老人一样。只不过这位老人没有了生气,他的胸口不会再一起一伏,他的嗓子不会再发出沉沉的呼吸声。
我死了以后应该也会像这样吧。几乎每一次主持追悼会时,这个念头都会在易春生的脑海里冒出来。
他像这样居高临下地凝视过无数张死亡的面孔,大多数是老人,也有很多年轻人,甚至有些面容还很漂亮,让他禁不住惋惜。但很多面孔在他的记忆里都是一片混沌,没有特别分明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也许他天生就是记性差,也许人死了之后真的就长得都一样了。
追悼会很快就结束了,一个普通的上了年纪的老头生了一场普通的上了年纪的老头都会生的病,然后平静的死亡,确实没什么好追悼的。
易春生和追悼会上的人寒暄过后,走出殡仪馆钻进了车里。
以往的这个时候,他一般会和同事一起,钻进单位的带车斗的小车里,一互相点一根烟,聊一聊刚刚才的葬礼,或骂几句那些闹事要赔偿金的家属,也会为年纪轻轻就遭遇不测的同龄人叹息,或者吐槽一下劳保科里新来的什么都不懂的同事。除了第一次。
易春生第一次念悼词时是29岁,念悼词的时候他因为过于恐惧和紧张声音有些颤抖,那个时候他还无法像现在这样平静地凝视着水晶棺里的死者。悼词一念完,他连招呼都没和同事打,就慌也似的逃走了。
他清晰地记得他刚进劳保科第一次值班就接到紧急电话,凌晨两点,一个退休的老工人半夜在医院去世了,他守在医院的妻子拨通了值班电话。当易春生赶到医院时,发现尸体竟然还在病床上摆着,老人的妻子说这个时间没人愿意把他抬到推车上送去太平间。老人妻子拉住他的衣角祈求他帮忙时,他很想逃走,可是他的整个身体像被钉住了一样无法动弹。
他想起了他的父亲。
多年前,也是一个突然的电话,让他去到了一个他最不愿想起的地方。他记得他是如何迈着颤栗的双腿跟着医生进到太平间,他记得父亲的脸色苍白嘴巴微张躺在小床上。他尽量控制住双手不让他颤抖,试图去合上父亲的嘴,只要合上了,也许他就会醒来,像睡了一觉那样醒来。可是他发现他做不到,他用尽了力气也没能让父亲的嘴合上。
老人妻子的哭声惊醒了他,忍住内心的恐惧和巨大的恶心,易春生和一个值班医生一起把老人抬上了推车。他真切的感受到老人双腿的僵硬和冰冷,那种冰冷就和多年前父亲下巴的冰冷一样,让他无法忍受。
从太平间出来之后,他是跑出医院的。尽管双腿发软,他还是跑得很快,他感到风在耳边飒飒作响,两边的路灯飞快地倒退。他惊异于恐惧的力量,原来人在极限的时候有如此大的潜力。他一口气跑到了一个洗浴中心门口,带着满身臭汗一头钻了进去,不知道打了多少遍肥皂,把身体搓了多少遍,在穿衣服时他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身体红彤彤的,像剥了皮的番茄。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也许把自己洗干净就能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雨水能够冲刷记忆”,他忘了在哪本书上看过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