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去,小山村里炊烟袅袅,村道上,忙完农活的行人三三两两,结伴回家。
不消几分钟,太阳就仿佛沉进了一片接着一片的油菜花里去了。
一个小脑袋忽而从花里探出头,左顾右盼个不停,另一边,又一人如此,两人目光相接在了一起。
田道上一个与两人年龄相仿的女孩,正朝他们藏身的方向走过来。
于是两人不约而同地同时朝对方嘘一声,似达成某种默契,便又矮下身去,藏了起来。
女孩走走停停,看到哪处有声响,便去哪处,油菜花地里不时有人冒头而出,被女孩找到。
原来他们正在捉迷藏。
过了约莫半个小时,村口陆陆续续来了些长辈,扯开嗓子喊:“回家吃饭了。”或是:“天黑了,回家了。”
于是小孩们便一个接一个的回去自家了,油菜花地里就此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个小时,小山村里突然人声喧哗,一大群人打着手电,从各家房里走了出来,直往村里四周铺了开去,像是在寻着什么。
如此动静闹了一夜,不曾停歇。到天亮时,一个满身尘土的妇人走到村口,颓然跪在地上,嘴中直喃喃道:“我的女儿啊。”
此时村人都慢慢聚集了过来,相互看看,投去询问的目光,却都只是叹息着摇摇头。
正当众人相顾无言,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安慰的时候,迎面走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她左手拿着勺,右手提着锅,头上还扣着个脸盆,一路敲敲打打,嘴里咿咿呀呀,怪腔怪调地唱道:
“捉迷藏,捉迷藏,
你东躲来他西藏。
若是天黑了不还家,
鬼妈妈快来把你抓,鬼妈妈快来把你抓。”
进村时,已是傍晚了。
村口的皂角树依旧挺拔着,叶虽已随着寒风凋零,落地成泥,但枝干交错着伸向天空,依旧是小倩小时候那般模样,只是如今的它越发粗大,两三人才能合抱。
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这是村里的神树,树下供着小小的土地庙,每逢节日,村人便携来瓜果鸡鸭供奉。或祈福家人长命游子平安,或祈祷来年农作丰收。
距离除夕只有一个星期,此时树下正有数人诚心着合什祷告,阿雪从未见过这情景,已经停下脚步,看得出了神。
小倩拉了拉她的衣角,提醒道:“阿雪,我们先回家放行李。”
两人是大学的室友,形影不离,阿雪家住在城里,父母常年在外,这一年哪怕春节,人却还在国外。
小倩邀请她一起回老家过年,她想也不想地就答应了。
两人往前走去。皂角树不远处,立有一座石碑,上面的字迹在时间的抚摸下大多已被磨平,只隐隐可见一些人名。
“98、99、100……我出来了。”一个小女孩从石碑后转身出来,小脑袋东瞧西望地,想是在玩捉迷藏。
小女孩望见小倩,便扑到她怀里,开怀叫道:“小倩姐姐,你回来了。”
小倩抚摸着她的头发,从背包里拿出一袋糖果,嘱咐她分给大伙一道吃了。
小女孩接过后,眼睛滴溜溜一转,忽然大声朝四周喊:“大家快出来啦,小倩姐姐给大家分糖果了。”
过了大概十几秒钟,只听东边一道男声传来:“你休想骗我们,我们才不上当。”
小女孩于是走到东边一棵桑树下,抬起头,笑嘻嘻地说:“大虎,我找到你了。”
大虎从树上爬了下来,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小女孩递给他糖果,大虎便重又笑了出来。
小女孩故技重施,假小倩之名不断呼唤着,四周不时有人应和,不多时,人已是找了个七七八八,只一人还未现身。
此时天色渐晚,西首太阳落了一半,等到天色全黑,再想找到他,就是难上加难了。
阿雪坐在密码箱上,看得又出了神。小倩也被勾起小时记忆,忽起童趣,心上生了一计,低头在小女孩耳边便说与她听。
小女孩便将所有人召集到她们身边,小倩和阿雪走到石碑前,大家或坐或立,便开始讲起故事来,越讲声量越大。
所有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听到后来,只见围坐着的众人身后冒出一个脑袋来,战战兢兢地说:“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小女孩拍手笑道:“二牛你真笨,小倩姐姐说你胆子小一定会上当,果然自己跑出来了。”
小倩对小女孩眨了眨眼,便起身回家,孩子们还不肯散,簇拥在她们周围,年纪稍长的便自告奋勇帮忙推着行李箱,直走到家门前,小倩同他们约定了明日一起捉迷藏,才各散去。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站在门前,看到他们前来,笑吟吟地迎了上去,提起阿雪的行李箱往家抬。这一举动让阿雪不好意思了起来。
小倩见状,痛心疾首地说:“李春花,到底谁才是跟你看着长大的人啊。”
李春花放下阿雪的行李,倚在门上,幸灾乐祸地看着小倩。“这不是很明显吗。”
“啊啊啊!气死我了,李春花我跟你拼了。”小倩张牙舞爪地冲进门。阿雪看着他们打做一团,不像母子,反向是姐妹了,眼里流出羡慕的目光。
晚间饭毕,两人出门散步,阿雪踟蹰良久开口问道:“小倩,你今天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什么事啊?”
“就是……今天你说的那个故事啊。”
“啊,你说那个……”恰逢此时两人走到村头石碑前,小倩方知她意,失笑道:“哈哈,都是骗人的啦,哪有那种事。”
“太阳落山后捉迷藏游戏里,还藏着的那些人,就会被鬼妈妈抓走。”
阿雪仍然喃喃自语,忽然一把扯住小倩,背过身去,手指在身前比划,指向石碑不远处的方向。
小倩斜眼望去,只见那处站着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四十岁出头,她站在夜色中,直似与其融为一体。
她的心中升起一丝心悸,散步的闲庭兴致全然散去,拉着阿雪便往回走。
她看得分明,那人早在她们傍晚进村时,就已站在那里了。
而在那之前,在她们返家的火车和客车上,小倩亦曾匆匆瞥见过她的面容。
隔日就是赶集的日子,李春花要小倩和她一起去集市,阿雪自然也跟随。
前往集市的路上,小倩发现有人跟在她们后面,找机会回头看了一眼,却吓了一跳,那竟昨天晚上在村口看见的妇人。
她是谁?为什么跟着我们?
她害怕起来,不自觉紧挨在李春花的身旁。李春花似乎察觉到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小倩想了想,小声说:“后面有人跟着我们,从我跟阿雪出学校,一直到家,她就一直跟着我们了,不会是人贩子吧?”
李春花听后,顿住了脚步,忽然直直地盯着她看,看得她心里发毛,小倩忙摆手解释:“我也是随口说的了,现在哪还有人贩子哈哈哈。”
李春花却悠悠叹气说:“不怪她,她也是个可怜人。”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回头看着那个女人了。
阿雪凑上来,在小倩耳边悄悄说:“我闻到了八卦的味道。”
小倩反驳道:“不,那是故事的味道。”
她问:“可以告诉我们是怎么一回事吗?”
李春花慢慢地往前走,边走边说:“从前她不是这样的。那时她也才像你们这样的年纪,可能还要更小,就被骗嫁到这里的一户人家,开始一直闹,甚至以死相逼。”
“后来不知道那家人用了什么方法,渐渐地也不闹了,大概是认命了吧。可是才过不到一年,她的丈夫就因病去世了,留下一对儿女,也没养活,也跟着去了。婆家便认定了她是克夫的祸害,就把她从家里赶了出来。”
“那时她年纪还小,加上离家又远,天下之大,也不知道娘家在哪,只得四处漂泊,久而久之,精神也出现了问题,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清醒时自然与常人没什么不同,迷糊时却跟小孩一模一样。”
“大概是因为想念她过世的孩子吧,所以她很喜欢跟小孩子玩,有时候把他们抱在怀里,叫她死去孩子的名字。”
李春花说完,又长长叹了口气。
小倩回头去看那个女人,觉得她好可怜。之前觉得在回家的路上看到过她,大概是我昨夜心中害怕,产生臆想了吧。小倩心想。
女人一路跟着她们,得知了其中原由后,她们便也就不再害怕了。到集市时,阿雪还买了些吃食,想要拿给她。
她像是觉察到,竟先远远地走开了。等到傍晚她们回程的时候,又见她跟在她们后面。
回到家,买来的年货才刚卸下,阿雪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她看了一眼,走到一旁,压低声音说着话。
回来时,只见她眼睛通红,走到小倩面前一言不发,小倩知道她大概又跟父母吵架了,也没多问。李春花从房里走出来,觉出气氛与刚刚不同,再看阿雪的模样,小倩知道她心里已猜出七七八八。
她走到阿雪的面前,摸了摸她的头发。
阿雪忽然扑到李春花怀里哭个不停,过了几分钟,她才离开李春花的身边,不好意思了起来。
李春花摸着衣服前襟,装模作样地说:“哎呦,不得了,这沾上了天上仙女的眼泪,我可舍不得再洗了。”
阿雪又重新笑出来了。
气氛渐渐变得轻松了起来。
忽然不远处却仿佛有人在唱歌谣,只是不着腔也不着调,竖起耳朵细细听,也才能听到一些词汇:“……迷藏……天黑……回家……鬼妈妈……”
后来声音便清晰了起来,那人重复唱着歌谣里的某一句:“鬼妈妈快来把你捉,鬼妈妈快来把你捉。”
“98、99、100,我要来找你们喽。”数到一百,小倩从石碑后走出,正前面的稻草堆上,露出一片衣角。
她会心一笑,走过去扯住衣角,便找到了第一人。
与此同时,右前方的桂花树后传来异响,她心里又来了第二个人的位置。
凭借着她高超的捉迷藏技巧,不到十分钟就找到了所有的人。
阿雪显得异常兴奋,苦苦央求小倩再玩一次。小倩看着天边马上落下山的太阳,心有犹豫,但最后还是经不住她请求,决定再玩一次。
剪刀石头布决定谁藏,谁当鬼。小倩比划出剪刀,其他人全是石头。
小倩躲在石碑后,开始数数。
一个妇人朝她走了过来。
她捏着脏兮兮地衣角,显得异常紧张,眼睛一直盯着地面,说话也结结巴巴地,近乎祈求:“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吗?”
她说话时抬头看了小倩一眼,然后又迅速地垂了下去。
小倩开口准备拒绝,阿雪却朝她摇摇头,后又点点头。
阿雪来到小倩身旁,对妇人说:“你可以跟我们一起玩,但是你得当鬼来捉我们。”
也不等她答应,便拉着小倩远远躲了起来,不多时,只听妇人数数的声音响起。
两人藏身的地方极偏,又时常转换位置,妇人可说连她们的衣角都抓不到,不知不觉,天渐渐黑了。
小倩渐感无趣,便不再转移,只在原地候着,心里暗暗期盼着妇人能尽早找到她们,结束这场游戏。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倩头一偏,头轻轻撞到墙壁上,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原来不知何时,她却睡着了,再看四周,家家户户都已点起了灯,天空一轮明月高悬,也不知是几时了。
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忽然惊醒了过来,旁边空空荡荡,已不见了阿雪的身影。
她从黑暗中走出来,来到石碑旁,玩游戏的小孩不见一人,想是天黑后,各自回家了,妇人也不见了踪影。
阿雪呢?
小倩匆忙跑回家,一把推开门,李春花回头见只有她一人,问道:“阿雪呢?”
阿雪不见了!
李春花召集了村里所有人帮忙一起寻找,可翻遍了村里每一个角落,也不见她的人影。
小倩心如死灰,跪在地上,脑子里乱作一团。
人群里有人忽然喊:“打电话,打电话。”
她惊醒过来,忙拿出手机,找到阿雪的号码就拨出去。
先前乱了手脚,竟忘了。
村人都自觉静了下来,寂静的夜里,一声铃响,小倩心中一喜,待仔细去听时,铃声已停。
再继续打却是怎么也打不通了,四周空寂寂地,村人大气都不敢出,只四处不时有两声狗吠。
也不知过了多久,小倩从地上站起来,虽没处寻人,也只好继续找,然而这时铃声却又响了起来。
小倩看着手上的手机,自己明明没有拨通阿雪的电话了,莫非是幻听?
仔细去听,确有声音,但这次听得清楚,却不是阿雪的来电铃声,而是另外一首歌。
小倩再顾不得许多,忙跟着声音找去,村人也跟在后面。
那歌声不大,却仿佛就在耳旁。一群人走出村庄,直走了一二里远,那声还在耳边。
小倩隐隐觉得这歌声耳熟,一时却想不出在哪听过。
又走了一里,歌声飘上了山,小倩抬头望去,山顶一颗松树耸立在上,明月缀于其间,仿佛一颗硕大的松果。
忽然一道人影从松树下一闪而过,小倩叫道:“阿雪。”随即冲上山去。
后面人群中似有人叫了句什么,小倩充耳不闻。
小倩爬上山顶,四面风声呼呼地响,刚才看到的人影却不见了。
风更大了,随风飘飘而来不知一些什么东西,像是游曳在黑暗中的鱼群,耳旁是哗哗地声响。小倩伸出手,抓住了,放在月光下一看,吓了一跳,原来却是白花花地纸钱。
小倩心中害怕,莫非山上不久前刚埋下死人?好在这时落后的村人也已跟上,李春花走到她面前,她感觉山风没那么恶了。
正要开口问最近方圆几里村落中是否死人,忽见纸钱飘来的方向又是一道人影闪过。
小倩“啊”地一声叫出来,扑到李春花怀中。
李春花忙问:“怎么了?”
小倩战兢兢将手指向那处说:“有……那里有东西。”
李春花柔声说:“不怕,我在呢。”牵着她手,又回头对村人说,“我们过去看看。”
一群人便朝前走出,到了近前,才看清原是一座新坟,四周铺满了纸钱,一些随着风,飘向四面八方。
小倩挣脱了李春花的手,向着新坟跑了过去。
阿雪昏睡在墓碑之前,她的手机摆在一旁,歌声正是从里面传出。
“鬼妈妈快来把你抓,鬼妈妈快来把你抓。”
村人均是噤若寒蝉,只闻手机里的歌声不住唱着。有胆子稍小的,脚步已是不住后移,也不知谁先发了声喊,便都一哄而散,逃下山去了。
坟前只剩下李春花、小倩、昏迷不醒的阿雪,以及才刚赶到的村长四人。
村长走上前来,看了眼阿雪,只是叹气。
李春花问道:“村长,这是谁的坟?”
村长说:“这是前村疯妇的坟,前不久学校放学,小学生三三两两正结伴回家,她在路旁见人就拦,把一个个小孩叫做自己的孩子,这十里周遭的孩子知她疯样,都伶俐地跑掉了。当中却有个新来的,吓得呆住,被疯妇抱在怀里,好巧不巧被赶来接那孩子的父母看到,这家人也不知她是何人,只以为是人贩子,夺过孩子后,就对她大打出手,不想出了意外,重拳将她打死了。”
村长朝碑拜了一拜,续道:“疯妇被乱拳打死后,警察随后即来。那家人方知打错了人,便来找我商议,我念他救女心切,况也是无心,于是向警方担保,疯妇是失足滚下坡而死。那家人随后便出钱操办了这场葬礼,哎,你看她整日里疯疯癫癫地,死了倒好。”
“原来是这样。”李春花说,“算来正是我不在村中那几日发生的事情,难怪我不知道。”
村长拄着等人高的拐杖,慢慢下山去了,嘴里还叹道:“死了倒好,死了倒好。”
小倩听闻这前因后果,却是如坠冰窟。
“如果疯妇早已死了,那这两日我们见到的那个女人又是谁?”
此时,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按下了阿雪的手机,那阴森森的歌声复又飘向四野。
“鬼妈妈快来把你抓,鬼妈妈快来把你抓……”
“爸,妈,你们快来接我,我要回家。”阿雪语带哭腔,向父母央求道。
“怎么了?”电话里声音压在嗓子里,几乎听不清楚。
阿雪哭着说:“有鬼,我要回家,妈,你快来接我。”
“你说什么疯话呢?”电话里声音明显不悦了起来,“小声点,别吵到弟弟。你不是在同学家里吗,好好的,别给我闹。”
电话被挂断了。
阿雪任由手机从耳边滑到床上,抱着膝盖小声哭了起来。小倩一直在门外,之前听到阿雪在打电话,所以没进门,这时她走进来,抱着阿雪,无声地安慰着。
阿雪哭了一会,才渐渐停止,从小倩身旁挪开。李春花端来新煮的鸡蛋,然后走了出去。
小倩低头剥鸡蛋壳,忽然听到阿雪说:“来了这么多天了,一直听到你直呼你妈妈的名字,一次都没叫过呢。”
小倩抬头说:“妈妈?”
阿雪朝门外努了努嘴,小倩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客厅里李春花正忙前忙后地在准备晚饭,方才了然,笑了笑说:“她不是我妈妈。”
阿雪接过小倩手里光滑的鸡蛋,咬了一口。“她不是你妈妈?那你妈妈呢?”
“我也不知道,我小时候就没有妈妈了,是李春花把我养大的,我想叫她妈妈,可她说,她不是我妈妈,要我叫她李春花。”小倩说,“小时候,是李春花教我认字的,等我到了上学的年纪,又不顾别人的反对把我送去学校,那个时候,在我们村里,女孩是没有上学的机会的。”
阿雪过后,朝门边竖起大拇指,“李春花真棒。”
小倩笑道:“是啊,我也这么觉得。”也朝着门边竖起拇指。
两人又说说笑笑了一阵,阿雪忽然扯过被子,将她们都蒙在里面,黑乎乎地不透一丝光亮。
小倩正想扯开,却听到阿雪轻声说:“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小倩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意识到阿雪看不到后,说了声:“好。”
阿雪说:“其实我不是我爸妈亲生的,我是他们买来的。”
小倩听后,却不当真,只是以为刚刚她跟父母闹别扭,说气话。
阿雪又说:“真的,不骗你。一开始我一直想回家,但是他们对我很好,比我亲生父母还要好,久而久之,我心中父母的脸庞渐渐被他们所代替。我心想,只要是诚心对我好,是不是血脉相连又有什么关系?反观我的父母,给我骨血,带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却将我卖给了别人。”
“我后来是真的把他们当做我的爸妈来看待了。”阿雪的声音很低很低,小倩抓住她的手,仿佛握着一块冰。
“可是在五年前,他们有了孩子。我感觉到他们在疏远我,他们把对我的爱全部转移给了弟弟,有一次我甚至听到妈妈对爸爸抱怨对我的不耐烦,爸爸也说,当初说我们不能有孩子所以才……早知道……我知道他们什么意思,那以后他们经常出国,好久都不回来,却把弟弟带在身边。”
小倩听她说得真切,才知道不是气话,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只是轻拍她的手背,也不说话。
反倒是阿雪一把扯开被子,对她笑嘻嘻道:“好了,秘密说完了,我们去帮忙李春花吧。”
阿雪跳下床,哪还有刚才那副伤心的样子。小倩抹掉黑暗中滴在手上的几点潮湿液体,慢慢下床,朝门边喊:“放着我来,今天让你们看看我的厨艺。”
“李春花这几天一直神神秘秘地。”阿雪在被子里对小倩说,自从两人互诉了各自的秘密后,关系更加亲密,常常躲在被子里说悄悄话。
“有吗?”小倩茫然道。
在山上找到阿雪后的这两天,两人一直没出门,连村头村尾都没去到,反观李春花,每日除开吃饭的时间,一刻也没在家里呆过。
“你想多了吧。这不是还有两天就是除夕了,她忙着其他事也说不定呢。”小倩说。
阿雪释然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小倩。”阿雪叫了声。
小倩看向她:“怎么了?”
阿雪望着小倩,近乎祈求地说:“今天晚上……你还跟我睡一起好不好?”
小倩笑了笑,说:“好啊。”
两人虽然都默契地不提之前的事情,但小倩知道,阿雪心中的害怕一直未减半分,只是她一直强压着。但一入夜,恐惧便无数倍地放大。
下山的第一个晚上,小倩被阿雪的尖叫吵醒,她跑到阿雪睡觉的房间,看见她把被子死死地蒙在头上,瑟瑟地缩在角落里。
小倩将她抱起,她看到小倩来了,就指着窗户乱嚷:“她在那?她在那里看着我。”
小倩走到窗边,并无一人。阿雪却还在胡言乱语,“鬼妈妈,是鬼妈妈,她又来抓我了。”
当天晚上,小倩留下一直安抚,却也快到凌晨她才睡去。
第二天夜里,小倩不请自来,和阿雪同床而眠。
不用阿雪说,小倩今晚也会找理由来陪着她的。
有了小倩的陪伴,阿雪安心不少,总算是睡了个好觉。
天明便是除夕了,这天她们早早地起了床,便开始忙了起来。
一整天只闻鞭炮齐鸣,见家家张灯结彩,电视里放着恭喜发财。过年的喜庆氛围冲淡了恐惧,阿雪主动提出出门走走。
小倩自然答应。
临出门前李春花嘱咐:“早些回来,一会吃年夜饭了。”
两人答应着,手挽手便向外走。虽出了家门,也只在村里走动,遇到的人这个说恭喜发财,那个说新年快乐,小孩人小鬼大,伸手要红包,阿雪也打趣道:“微信还是支付宝?”
走了一阵,到了村头石碑处,皂角树上挂满了红灯笼,阿雪看了几分钟,就说:“我们回去吧,李春花等我们吃饭呢。”
走进门来,桌上已经摆好了菜肴,李春花解下围裙,正擦着手。“正要打电话叫你们吃饭呢,来得正好。”
小倩拿了一根香点燃,门口鞭炮摆开,她远远地用香点燃鞭炮引线。
李春花在一片爆竹声中双手合什,低声默念着什么,阿雪看见,也照着做。
礼仪完备,便各自坐下了。李春花特许两人喝点自酿的桃花酒。席间小倩不住开怀大笑,一会说李春花这件事做得真糗,一会说李春花那事干得漂亮。
阿雪也不时插嘴附和,这一餐欢声笑语不断。
酒过三巡,阿雪和小倩两人已经醉醺醺倒在桌上,李春花先是收拾了碗筷,再一个个将她们扶上了床后,自顾自走到门外,坐在椅子上,看着天空出神。
半晌后,又回房间去,拿了一个泛黄的厚厚的笔记本出来,借着月光,不知道在写着什么。
午夜十二点的烟花一阵响过一阵,小倩被这声响吵醒,睁开眼,只见窗外灯火通明,绽开的烟花直照得天空如同白昼。
小倩下了床,不见阿雪的身影,只当是李春花把她们俩安置在不同的房间,走到门边一看,却见李春花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个古朴老旧的笔记本,少说也有十来年历史了。
小倩心中好奇,难道李春花还有写日记的习惯?她小心翼翼地从李春花手里将笔记本拿了下来,但见李春花眼皮眨了眨,醒了过来。
她连忙把笔记本藏在身后,李春花揉揉眼,看见满天烟花,对小倩说:“已经十二点了吗?守岁守岁,没想到我还守睡着了,我前两天也买了烟花,你去抱出来也放放,就在你屋外的楼梯口。”
小倩答应了一声,先跑进房把笔记本放在自己的背包里,然后才到楼梯口,抱了烟花,放到门口,也是用香去点引线,点着后便来到李春花身旁。
一条银蛇迅疾地窜上天空,然后猛然炸开。小倩方想起来问李春花:“阿雪呢?你我去把她叫来一起看。”
李春花说:“阿雪不就睡在你旁边吗?我把你俩放一个床了,你是不知道,你俩重得呦……”
还没等她说完,小倩却一下子就跑回房去,李春花摇摇头,念念叨叨:“火急火燎地样子,淑女一点啊,以后嫁不出去我可不管啊。”
说完又转头去看烟花了。
小倩从房里跑出来,大声喊:“阿雪呢?李春花,你把阿雪藏哪去了?”
她的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下意识地想用音量把它压下去,但是没用,恐慌很快占据了她的身心,她浑身颤抖起来。
李春花觉出事情不对,站起身来,问道:“怎么了?”
小倩茫然地摇着头:“我找不到阿雪,阿雪,又不见了?”
李春花跑进房间去,阿雪果然不在了。
她走出门去,嘱咐小倩:“你在这里等我,我现在去请大家帮忙找,你先别急。”
李春花说完便迈开步子,只走了两步,漫天的爆竹声响却传来一道与之违和的声音,使人一听就再也忘不掉。
“鬼妈妈快来把你抓,鬼妈妈快来把你抓……”与声音同时出现的,是一道人影,人影在村道上跑着,背上隐隐有一个人。
小倩站起身,叫道:“阿雪。”
她也不管那是人是鬼,就拔腿追了上去。
李春花见小倩追上,也只好赶上,边赶边朝四周人家里呼唤来人帮忙。
不多时,人影被赶到了村口,小倩的身后也聚集了村里半数以上的人。
人影跑到石碑前,小倩也已赶上,之前担忧阿雪安危赶来,但到近前了,反倒害怕起来。
小倩看不清人影的模样,但衣着却同死去的疯妇一模一样,此时的她披头散发,一张脸埋在乱发之中,拱着背,头始终垂着。
村人团团围了过来,小倩看到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面具,有模样恐怖的罗刹鬼、妖魔,也有俊美慈祥的狐仙、菩萨。
他们手里都拿着桃木柳枝,但只是将她围住,却无一人敢上前。
一个戴着无常面具的人排众而出,手中的桃木重重打在那鬼肩上,那鬼闷哼一声,抬了抬肩,却不还手。
无常大喜,朝众人说:“大家不用怕,你们看,我们带有面具,鬼伤不到我们,我们又拿着桃木柳枝,却可以伤她。我们准备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
说完又是一棒打去,那鬼听见无常说话,恨恨地盯着她看,被打却也还不还手。
小倩听出无常正是李春花,这才知道原来她早已准备了这些对付鬼怪的方法。
村人学着李春花的样子,用桃木打鬼,待看到那鬼果然不知道还手,便放下心来,圈越围越小,直把桃木柳枝往鬼身上招呼。
此时阿雪还在那鬼身旁,小倩因担心她的安危,朝村人喊:“先把阿雪救出来。”
这一声喊也让那鬼听了去,只见她忽一把抱住阿雪,将其禁锢在身下,口中鬼话直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妈妈再也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了。”
村人又是一顿打,那鬼渐渐不支,瘫倒在地,无常趁机上前,把阿雪抱出到小倩身边。
无常复又走到那鬼面前,揭开面具,露出李春花的脸。
那鬼忽然站起,将李春花扑倒,一人一鬼扭做一团。
那鬼对李春花边打边嚷:“就是你,你还我孩子,你还我的孩子。”
李春花不答,人鬼扭打着滚到一旁,顺着村道直往下滚。村口石碑往下,却是一道斜坡,道上碎石遍布。
小倩见李春花跟那鬼一道滚下坡道,扯开嗓子大喊:“快去救李春花,快去……”
村人这才反应过来,急急向下赶去。
等到众人赶至,一人一鬼都已趴在地上不动了,斜坡上血迹斑斑,人鬼身上都沾满鲜血,也不知道是谁的。
小倩扑到李春花面前,跪在地上。
李春花后脑处一道食指那么大的豁口,还在往外汩汩冒着血,身体却已渐渐冰凉了。
那鬼躺在李春花尸体旁两米外,小倩恨极,夺过就近一人的桃木,就向她走去。
那鬼还未死,见小倩过来,艰难地抬着手,仿佛要抓住什么。小倩狠狠一棒打在那鬼手上,它无力的垂到地上。
小倩只是乱打,打到那鬼不动了也浑然不觉,直到阿雪醒来,望见李春花的尸体,又从旁人那里得知了发生的事情后,将她拉走才停止。
这年除夕,小倩和阿雪守着李春花的尸体哭了一夜。
第二天大年初一,村长组织了人将李春花安葬,两人也只是木然地跟着。
上午便有警察进了村,挨家挨户盘问了个遍,到小倩和阿雪时,两人也还是那副丢了魂的模样,不管别人问什么也只是不说话。村长只好在旁解释,不久警察便离开了。
这一天,山上多了两座新坟。
小倩望着车窗外不断向后掠去的熟悉的土地,仿佛自己的记忆也在慢慢抽离开。她心中已经下了决定:这次离开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忽然车子一阵颠簸,小倩的身子往前一倾,胸前的背包掉到地上。
正想低头去捡,阿雪已先一步替她拿起。
小倩将背包重新抱在胸前,略微开合的缝隙里,她看到被自己藏起来的李春花的笔记本。
她打开背包,将笔记本放到自己面前,随便展开一页,便读了起来。
1990年6月4日
虽然过程有些波澜,但幸好有惊无险。
A叫我不要写这些东西,说如果被别人看到,这将变成我们的催命符。
可我偏要写。
好吧好吧,那就不透漏他们的信息好了,这样既然被别人拿到本子也只能找到我一个人而已。
1991年7月1日
我有点厌倦了。
我现在已经有点不敢看他们的眼睛,有时候夜里,总恍惚听到他们哭声。
这是最后一次。
1991年7月3日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不哭的,她狠狠地盯着我,眼神仿佛要把我撕碎。
1991年7月4日
她的性格太烈了,傍晚给她送饭时,竟然咬伤了我的手,都流血了。
1991年7月7日
没有哪对夫妻会喜欢这样的孩子。
1991年7月10日
真不敢相信这是五岁的孩子,她竟然想要跳窗逃走?
我本以为她要死了,但她还是活了下来。
而且,她叫我:妈妈!
1993年8月29日
小倩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
她说她想上学,我没说话。
她以为我在想理由反驳,就先开口说:“只要你让我上学,我就答应你任何条件。”
于是我说:“好,那你以后记住,不能再喊我妈妈,叫我李春花。”
她抿着嘴巴,低头不说话,这是她委屈时候的样子,我有点不忍心,不然,叫妈妈就妈妈吧?
不,不行,我不够格。
她这时抬头对我说:“好,以后我不会叫错,只叫你李春花。”
我对她笑了笑,心里却无比的失落。
这都是我活该,我对自己说。
“不过。”她又笑嘻嘻地说,“在我心里,我永远只当你是我妈妈。”
2015年2月18日
今天除夕,我许了一个愿望。
我希望小倩这辈子永远都开心,为此,我愿意用一切去换。
两个孩子都已经睡着了,只得我留着守岁喽。
有点累了,先睡会,一会十二点起来放烟花。
嗯,新年快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