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花儿都带刺。
晚暮就要来了,远处的护城河还在依依不舍地闪着波光粼粼。与夕阳拥吻的时刻太短暂,不知名的鸟雀总爱飞过。
荆束束缓缓地走在这邻边的一个公园里,晚风已经将他脸上的泪吹干,混杂着皮肤的隐隐作痛,还别有一番干爽。
自青春期以来的疯长,荆束束都没怎么去关注自己的仪容。下巴那边、还有鼻子前的地方都有胡子的青青痕印,外加上此时他脸上憔悴的神色,看起来真是邋遢。不过他可没有闲心去在意这些,他的眼睛一直在远方,连同着他的心也是。扣住天边的幕布,眼神坚定像是一个灰色的雕像。
约莫一个小时前。
“哐当!”
手机被摔在地上,可以直接注意到的,屏幕已经四分五裂。旁边残余的那些碎片,是真的锥刺,错落地摆在瓷砖上,扎人心神。
荆束束也没料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有这么一股狠劲儿,脑海闪过一丝懊悔,随即是慌乱、不知所措还有些受伤,再然后不容他多想,没有看向一旁错愕的母亲,夺门而去。
转身时,他看见了躲在房门后只露出一双纯洁无瑕的眼睛的弟弟——荆笑笑。他分明地看见,那稚嫩的眼眶里被泪珠填满,那无暇的眼睛里充斥着害怕、无助和懦弱。
这个眼神像是一个手榴弹,炸在了荆束束的心脏上,却没有影响他的大脑。他眨眼挤掉泪水,咽了咽喉咙,毫不犹豫地跑了,出了门,他跑得越来越快,很快掠过了巷子,冲上了街。时日近晚,路上行人不多,没有人注意到他。
母亲反应过来,想去追,出了门又停下了。嘴里貌似要出声,不过还是什么也没说,就仅仅望着荆束束跑远的方向,一直望着,眼里也缀满了晶莹的珍珠。
荆束束走了很远的路,从家那里走到了小城的南面,这里有一个不大不小的公园。更远处,便是埋葬过许多孩子的护城河。大多是一些学习压力太大的学生,承受不住,就跳了下去,没再起身。
荆束束当然不认为自己有自杀的勇气,在心里也十分鄙夷这种做法,他之所以会选择来到这里,完全是一种指引,也可以说是直觉。他往常的时候,便是来这里散心的。不过那些时日,身边都是和朋友相伴一起,所以就算仅仅只是走路,也注定不是孤单的路程。
这是头一次,无所顾忌地冲出家门,来到这样一个远离家的地方。
时间总是漫长的,他渐渐地冷静了下来,开始后悔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当然是针对这番离家出走而言。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回去,青春期的叛逆让他不甘心,十分不如意。恐怕这次无法善了,毕竟事情做得还是太过激了。
荆束束索性不再去想这些后面的事情,在一边的大理石栏杆处停下了,双手靠着,眼睛里看不见澄澈,张向了远方。
荆束束在本地的重点高中里上高二,成绩一直很好。他面容瘦削,线条棱角分明,身材健硕,再加上他脸上那些泛青的胡子,比着一般的男生,多了那么些男子气概。
在大家眼里他一直都是个好学生,懂事,礼貌。就是平时性格有些冷淡,但也是因此他从来都不会开同学的玩笑,从来都不会刻意打扰别人,也从来不会多管闲事,和他待在一起很舒服。
其实,在荆束束上小学的时候他父亲就去了远方,一次都没回来,也没消息传来。他不清楚母亲和父亲之间的事情,那时候父母亲吵架,他都得把弟弟拦在后面,弟弟小他六岁,他需要安抚着他不要哭叫。
后来,一天夜里父亲真的走了,明明晚饭时全家人在一起吃得还挺开心,可就在这半夜他走得很突然。哥哥荆束束和弟弟荆笑笑两个孩子睡在一楼的房间里,未完全关严实的门那里,透着缝隙,扎进来刺眼的灯光,恰好就扎在了荆束束的脸上。
荆束束醒了,他听着动静,眼睛迷迷糊糊,先下意识地将弟弟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拿开,然后掀开被子慢慢地下床,走到那门边。那次他看得清楚,父亲大包小包,大概是全部的行李了。
荆束束不知为什么,他莫名地流了很多泪,仅仅就是在看见父亲这个样子后。他知道,父亲要走了,这个高大的男人,要走了。
父亲提着行李就要往门外去,似乎一刻也不想拖沓。转身却对上了荆束束的眼睛,他分明地看见,那稚嫩的眼眶里被泪珠填满,那无暇的眼睛里充斥着害怕、无助和懦弱。
父亲犹豫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就这样望了片刻,然而父亲的眼里也湿润起来,咽了咽喉咙,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交代。过了一瞬,父亲像是终于狠下心来,没再看荆束束,拖着行李,走了。然后,是开门,关门,声音消失……
荆束束捂着嘴巴,再也绷不住了,大滴大滴的泪花落了下来。同时,心脏猛地一悸,随后是漫长的疼痛。说不上是什么情感,就是一种源于至亲深处的牵连。
自那以后,荆束束就强行要求自己要懂事儿,他要照顾妈妈还有弟弟。
这几年来,母亲打零工还能勉强度日。荆束束成绩很好,每年都会得奖学金。眼下正是弟弟青春期的时候,他怕弟弟会有什么压力宣泄不出来,所以每个周末就算再忙,也会和弟弟一起出去散散步,和弟弟谈谈心。
可是他却忘了自己,从小学一直到高中以来,他还从未顶撞过母亲,吸烟喝酒什么的更是分毫不沾。他一直不觉得自己在经历青春期。就算仍然是,他也觉得自己长大了。该像个男子汉一样了,等明年把高考熬过去,他就可以自己独立生活,可以自己赚取生活费了。到时候,一些留给母亲补贴家用,供弟弟读书。剩下的一些,他还需要完成自己的梦想。
一切本来都在按照着荆束束所想的进行着,可是世事多变难以预料,阴差阳错的缘分总是要牵引着,这青春期萌动的情愫,毫无保留地将其丢向梦幻的远方,亦是星辰大海,亦是黑暗荆棘。
整件事情的起因,源于一个女孩。准确来说就是荆束束早恋了。
对方也是一个品学兼优,大方懂事的女孩儿。他们两个还是同桌,学习上互帮互助,可谓是郎才女貌,在一起别提有多般配了。可是,这个女孩在班内的追求者不少。这青春期的嫉妒心理,和那心眼儿里的酸味儿啊,就让别人给揭发了。
他们的班主任听到这个消息并不意外,似乎对这件事情有些关注。想了想,没有准备和两人说,而是告诉了他们的父母。不过告诉的内容还算隐晦,说只是怕影响学习什么的,让家长注意点,私下里多问问。
班主任明显有过经验,知道这种事情不好处理,免得自己插手惹得双方都不如意,还要上报校方,麻烦,费事,影响也不好。就没明面上管,可女方家长不乐意了,这天下午就找学校里去了。他们辛辛苦苦养了十来年的闺女,竟然这么轻易地就被一个小子给“骗”了。可得好好去查个究竟。
当时荆束束和那个女孩还在上课,突然就被班主任一个手势给招了过去。荆束束暗道不好,果不其然,出了班门就见着他的“岳父岳母”。
那女孩见着后脸色一白,知道也瞒不住了,紧抿着朱唇不敢直视父母。父母却大胆了起来,先是朝女孩狠狠地瞪了一眼。随后就将目光拿去打量了一番荆束束,眼神发冷。
荆束束自然是迎着那目光,没有慌张地低下头,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见双方都没有说话。觉得气氛不对,先开口道:
“伯父伯母,有什么事情我们换个地方说吧,班里的同学还上课呢。”
这句话没有矢口否认他和那女孩的关系,也就是相当于承认了。听到这,女孩的父母眼神缓和了一些,没有说话,转身就走。班主任去追,荆束束和那女孩硬着头皮跟着。
荆束束望了一眼低着头的女孩,小声说了句:“别怕,有我。”
……
女孩夜晚便被她父母带回家了,双方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知道耍泼皮没什么用,还有损形象。留下荆束束和班主任两个人。不一会儿,荆束束他母亲也来了。扯着荆束束,就要将其带回家,班主任看着急了,讲了几句,荆束束面色潮红,低着头,没敢吭声。班主任说的话似乎也没听进去,这时他脑海正想着其他的事——回家该怎么交代,母亲会很失望吗?女孩那里又该怎么处理,我不能放下她啊!
荆束束的母亲脸色不太好,唇角干涩,明显是刚才还在干活儿,听到班主任的消息就匆匆赶过来了。
班主任义正辞严地说道学校坚决不容许早恋,要早恋你还读什么书呢?就算荆束束成绩好,那也不能败坏班级风气,已经有多名学生举报了。
荆母一边回应着班主任:“您说的是。”一边面容复杂地看着荆束束。大概有五六分钟的时间,荆束束就在班主任的再三告诫下,和那个女孩一样回家反省了。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死一样的沉寂。耳边只能传来阵阵的风声。
荆束束的心理十分忐忑,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的母亲,这好像是第一次在母亲面前窘迫难堪。他想着,各种各样的解决办法,想得多了,脑子一热,就都是些极端的做法。
或许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或许对于当事人来说,一切又都没那么轻松。
进了家门,荆束束就在大门那里站着,低着头,不说话。荆母把钥匙放在桌子上,引发的声响都令荆束束心悸。荆母没看荆束束,转身上了楼。
这时,弟弟荆笑笑从房间里出来,看着荆束束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荆束束打了个手势把话憋了回去。挥手让他先进房门去。
荆笑笑也不是小孩子了,自然知道肯定是有事情发生,自己也很疑惑,毕竟他印象里的哥哥可是最好的人了!今天怎么会被母亲训斥呢?
荆母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拿着一部手机,荆束束瞧了一眼,知道是自己的,头低的更低了,微张开唇来,用嘴呼吸,又或者说是在叹息。
荆笑笑就在那门边儿,透着缝隙看,突然有种不好的感觉在他的心里。他没有出去说话,就是静静地看着。心里也愈加郁闷起来。
“那女孩叫什么名字?”
荆母问,这语气还听不出来什么感觉来。
荆束束没有回答,而是深吸了一口气,继续站着。
“你怎么能这样……”
荆母脸色红胀起来,还想说些什么,气没上来,还是作罢。拿起那手机,就要打开,看到的第一眼就气得叫起来:
“你啊你!”
荆束束清楚,他手机的屏保图片就是那女孩,侧脸,在夕阳下拍的。
荆母继续翻找着,登上了荆束束的社交软件,翻找着与那女孩相关的一切信息,看一眼,眼神就凌厉一分。荆束束知道,母亲是真生气了。这种眼神他之前见过,那时是弟弟荆笑笑不懂事,玩游戏充了一千多块钱。
荆束束感到很羞耻,尤其是被母亲看着那些和女孩腻歪的聊天记录。荆束束的文笔很好,他写的那些情话,自然,真挚,让女孩脸红又感动。可是,眼下这种情况,那些文字足以让荆束束无地自容。
荆束束抬头了,弱弱地看了母亲一眼,那脸上的神色,他看不出是失望、悲伤、愤怒亦或是其他的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小世界被曝光了,像吸血鬼怕光一样,他的隐私不能被家长发现。他这次算是露的彻底,基本上是完了。
荆母看了半分钟左右,便开始对荆束束指指点点,尤其是看到某些内容的时候,骂声更是过激。
“你天天回来玩个手机,就是跟这女孩聊天?你看我不把你这手机给砸了,我看你咋聊。”
“你说说你,在学校到底都学了什么本事儿了?搞啥不好搞早恋?”
“我回头就给你爸打电话,让他把你接走算了。我还养你干嘛?养着也是专门来气我的。你跟你爸一样,都不是好东西!”
“……”
眼泪迅速占满了荆束束的眼眶,他本身就不是一个坚强的人,内心的懦弱只不过是从父亲走的那天晚上开始,被暂时遗忘罢了。他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不对,根本没有母亲说得那么严重。他和那女孩之间的恋情是健康的,积极的,又没有影响学习。自己无法宣泄的情感,都是在女孩那里得到安慰的。母亲凭什么就这般骂街?说这些粗鄙的话?
“还有那个女孩,小女子小小的谈恋爱,也不检点自己……”
荆母还没说完,就听见荆束束大喝一声:
“够了!”
这一声,把躲在门后的荆笑笑也吓到了。捂着嘴,颤颤巍巍。
荆束束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含糊别扭地说了句:
“好啊!不用你,我来砸!”
上前就是将那手机往地上摔……
想到这里,靠着大理石栏杆,荆束束咽了咽口水。风掠过他的发须,颤动却不柔软。
他最终还是心软了下来,被风干在脸上的热泪又沸腾了起来。他转身朝着风的方向望去,那是他该归家的地方。闭上眼,他开始勾勒母亲的模样,还有这几年。
他为自己的冲动所不齿。又为自己的青春期所悲哀。
他想到那句话——
“美丽的花儿都带刺,那是用来刺破黎明前的黑暗的。”
所以熬过去,熬过黑暗。
还是在大理石栏杆处,那里能看见荆束束远去的背影,笔直刚毅却逐渐模糊,他已经有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