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吹不散的 还有我们与命运的抗争
一一试读刘惠春散文《大风吹散的,都是世上可怜的人》
〇马嘶
南沙滩肯定在地球上某一个隐秘的地方,因为不用什么华丽的语言来装饰它的丑陋抑或是美好,只要有风,南沙滩的草就会疯长,长得没过了季节,没过了一个六岁孩子的眼眶!那个失去母亲的小姑娘,一定也曾经梦想过,天上下的冰雹都是冰糖做的,天上飘着的云,是天堂里的妈妈为她缝制的百褶裙。“羊们自己去吃草了,母亲拿着鞭子,趴在小学教室的窗户外,听老师让屋里的学生用“像”造句。她大声地说,地上的羊群就像天上的云彩一样。"可是苦难是真实的每一天,远离书声的瘦弱身影背后,还有被追逐的落日和羊群,还有一幕幕生命里不可抗拒的成长,这一切都定格在南沙滩四季轮回的炊烟里,暮色中。
从南沙滩一个长镜头拉开的,是作者用写实的笔墨,淡淡勾勒出来的最初的那个南沙滩的景像:一个身披黄土,头顶逆风,小辫纤细,手执羊鞭驱赶羊群的女人(准确的说,应该是女孩儿),这个要与命运抗争的女人,柔弱而坚强,自尊而又倔强。精明厉害的继母不让她上学,她从此远离学堂,“母亲再也没有靠近过那间教室。每一天,母亲赶着一大群羊,绕到离学校很远的草场上。羊们四散着,她躺在红柳丛下,看天上的云朵,一大朵一大朵的云啊,都向着远远的天边去了。”没有书声相伴,可追云逐日的脚步并未停歇!马兰花开了又谢,谢了再开,无名的草丛没膝时,那个瘦弱的女孩也到了长发及腰的豆蔻年华,“母亲十八岁相亲时遇到父亲,她一眼就看中了父亲。她的父亲坚决不同意,说,想找这个穷得叮当乱响的男人,就不要再回来。”
为了爱和爱的人,作者笔下的母亲不惜与家庭决裂。那个吃着油炸糕却连亲外甥女都不认的姥爷的铁石心肠的潜台词是,对贫穷的恐惧。试想,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哪一个亲生父母不希望孩子找个好人家,特别是柔弱的女人,嫁给什么人的标准里,贫富就是一道高高的门坎。与其说是狠心的姥爷无情无义,到不如说这是姥爷怕闺女“找这个穷得叮当乱响的男人”往火坑里跳的唯一抗争。尽管这种抗争大多都是无效的,古往今来,有情人纵是刀山火海,又有几个能打拦的住呢!可南沙滩的牧场上,不止一个放羊的“母亲"在因为刨闹生活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们肩扛苦难的同时,也有自己对爱情和美好生活的追求。坚强而个性倔强的母亲既然选择了,纵是火坑,也要义无反顾的往里跳。
从南沙滩到苏海图,从青春牧场到乌金煤海,“苏海图没有草场,没有羊,一片空空荡荡的荒原,黑色的煤烟终日缭绕。”在荒野缭绕的,还有"母亲”相夫教子,打拼生活的柴米岁月,油盐时光。“苏海图的冬天漫长,夜总是来得很早。微弱的灯火下,小小的土坯房像是夜海上漂浮的孤舟。父亲下井去了,母亲搂着我们兄妹几个,讲她的南沙滩。那些云朵一样的羊群,海子里的鱼多得用手都能捉住。”“拿糕”的“蒿籽的清苦味道”里,母亲封存起了南沙滩多梦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她甚至暂时忘却了自己的青春芳华。她拉扯孩子,她与那个她拼死也要嫁的男人一起,厮守着平淡和诸多的无奈,爱情在添饱肚子的单项选择面前,其实是一个奢侈的梦想。她守候着不尽心意的婚姻。“父亲在我离开后不久就病倒了。之后的岁月,他的病越来越重,慢慢无法说话,也无法行动,而且再也没能够好起来。”母亲在伺候久病卧床的丈夫的漫漫岁月里挣扎,当她在煎熬中,“冲着父亲喊,你啥时候才能受完这些罪呀。”她也是在大声的烤问自己,烤问那个让我们拼命抗争又每每被它左右的命运。她甚至在九十多岁的继母需要时,去照料那个坚决反对她进学堂的人,面对这个既让她痛恨却又恨不起来,割舍不下的继母,她用传统的孝道去弥和岁月的嫌隙和伤疤,却无法赎回自己内心的痛楚,当继母咽气的那一刻,“母亲却开始放声大哭,头磕在地上,人几乎要昏过去。”“她挣扎着跑出来,坚持要把后姥姥送到山上,那里埋着姥爷。”她要给那个与她断绝关系的父亲一个交待,也给那些苦难、贫穷和无法言说的痛划上一个句号。
或许直到自己的女儿也决决的选择了和她一样的人生道路,这个一辈子不信命,又每每被一个个苦难反复鞭打的母亲,内心的坚强才彻底躺倒了:“我远嫁他乡的时候,母亲竭力反对,她惊恐地看着我,担心我会复制她的人生”;“母亲不理睬我,一个人躺在小屋的床上。我没有进去和她说任何一句话。”岁月轮回,长大后我们就成了你。
“父亲走后,母亲像藤条一样松懈下来,好像一生的任务已经完成了。她收起了对生活所有的热情,全部重心放在自己的身体上,专注于自己各种各样的难受。"在母亲人生的暮年里,她在反复寻找能够让她远离病痛的良药,“她到处求医问药,吃各种难以下咽的药,甚至一个神婆用自己的唾沫团的香灰,她也面不改色地吃下去。"她惧怕死亡,她甚至不惜求仙拜佛,直到生命的最后,依然还在回握女儿试图挽回她生命的呼喊!“母亲的手回握了我一下,我知道,母亲听到了,她会因此而安心。”南沙滩吹也吹不完的风,把一个懵懂少女,抛弃在异乡的黄昏里,残阳中。“后来母亲和我说,她那个时候就知道,羊有羊的命,人有人的命,世上每个东西都会有一个可去的地方呢。”也许在她最后的回眸中,只有这无尽的风在大声呼喊,大风吹不散的,还有我们与命运的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