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里的事儿 挑粪人

他是在哪一年的冬天没了消息的,我记不大清了,可能是某个下着雪的深夜吧。


我不知他的来历,打我认事开始便知道了他。

他叫季保,是镇上最出名的挑粪工人,总会出现在大街上、巷子里,耷拉着破布鞋、烂褂子,挑着两桶粪,悠闲地走着。

镇上流传着他的故事,说他以前是什么大户人家,说他挑了十几年的粪挣的钱都给外甥骗了去。我不知道真假,毕竟饭后闲谈的故事可信度不会很高。

北方的乡村都还是旱厕,贫的时候都是自己家人挑着倒在那湫水河里,后来人们富了一点,便有了挑粪工这个职业。

他,便是这个镇上几个挑粪工里最具传奇色彩的一个。

小时候总能听得巷子里他的五毛一担的呐喊声,好奇的出了院子,看着他,糟乱着头发,小眼睛放光的打量着问我:“小孩,你家要挑粪么?”

我冲他摇摇头,不做声,看着他走到巷子深处那扇蓝色的大门旁,轻轻的摇几下门环,又喊:“挑粪嘞,五毛一担。”

那门忽地开了,探出个妇女的头来,捏着鼻子,怪声怪气的问:“一块能挑三担了不?”

        “哎呀,能了,能了么。”

于是那门便打开来,他进了去,不一会,挑了两只桶重重的出来。一时间,整条巷子都是那味儿,拐着弯抹着角的冲入鼻孔里去。

各家的小孩都跑出来,捏着鼻子冲着他喊:“挑粪的,臭果子,挑粪的。臭果子。”

他冲那些个孩子呲着牙,似要将桶里的粪泼出去似的,甚是好笑。

后来,我也混在里面,嘲笑着他,像年少时候的游戏,嬉闹着,跟在他的后面,捡了石子儿扔他。直到他生了气,将挑着的担子放下,作势要打我们的样子,才一哄而散,躲进各家的门缝里。

再后来,人们的生活好了起来,挑粪的价钱从一担五毛涨到了一担五块。他依旧在这行业里,耷拉着破布鞋,套着破褂子,糟乱着头发,只是笑话他的小孩,从我们变成了又一辈人。

那天我看着他从深巷里挑着粪出来,看见那些个小孩朝他扔石子的样子,忽然一阵心酸。

生活的苦难落在每个人的身上,只是苦难的人嘲笑着更苦难的人,仿佛要在这嘲笑身上,寻得什么乐子,寻得什么骄傲的样子。

有一次上学的路上,老远看见他,坐在拐角处,耳朵上置着两只烟,手里拿着一壶应是哪个饭店剩了的酒,美美的嘬一小口,再吃一口五毛钱的烧饼。

我看着他的样子,并没有一星半点的对生活的不满。他这样,想来是极好的。

小镇上没活路的人们,要么干了这挑粪的活,要么堵在马路口上冲车里的人要过路的钱,要么跪在地上给扔了几毛的行人磕重重的头。

更甚的,便是恶霸一样的,赖在别人家饭馆子里不走的。那店家见这样的,只好规规矩矩的送上一壶酒,一两碟小菜,打发了便是。

有一年的年夜,镇上最出名的一个叫牛魔王的叫花子躺在哪家的饭馆子里,如何劝说如何送东西都不走,非要好好的吃上一顿年夜饭才肯罢休。店家恨得牙痒痒,真个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运了,也无奈,只得在包厢里置了几个好菜,放了壶酒,供着。

谁料那牛魔王喝的大了,又向店家吵闹着要酒,边上的吃客也起着哄:“给他罢,大过年的,也不缺这几个。”店家只好给了几瓶劣酒,打发了出去。

那夜真冷,冷的直叫人窒息。十二点的烟花雨准时在空中炸开。那牛魔王躺在大街上,酒瓶子碎了一地,再没醒来。

年过,季保已经六十多岁的样子,依然挨家挨户的敲着门,担着个担子,腰弯的比前些年矮了好几个头。

门里的人探出头来,看他的样子,很害怕的说道:“你这个样子,还能挑粪了?”

        “哎呀!能了,能了。”

于是,那门又打了开,他尽力挺直了腰,进了去,又出来。脚步比以前重了许多,嘴里喘着气,对着那人道:“哎呀!没事没事,还能挑还能挑嘞,还是十块三担嘞!”

门里的人不说话,递了五块钱出来:“就这一担罢。”他不说话,好一会,又笑着说:“行嘞,一担,就一担罢。”说着,那腰弯了下去,走在路上,两只桶晃晃悠悠的,似要倒了去。

再后来,我时常在那个拐角看到他,咬着烧饼,却是没了酒,皱着个眉,又叹气。

或许他并没有我想的那么落魄,我思索着他的样子,那好似自出生就没洗过的头发泛了白,蜷缩在他的拐角里,安然的睡着。又醒来,又睡着,便再没有醒。

镇上有了新的挑粪工人,人们似乎真的忘却了他,又在某个饭后闲谈中提起他来:“哎呀!季保是死嘞么?”

        “是嘞是嘞,是死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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