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十八年,A同学从不认为自己口吃。虽然说话的时候,偶有磕磕碰碰,或涨红了脸、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的情况。但在A同学看来,这是心情激动时肾上腺素增加引起的正常反应,不足挂齿。
要上大学的A同学,对未来没想法。既然身边的人都说英语吃香,她的英语成绩也还不错,那就读英语专业吧。
大学综合英语的第一堂课,全班同学轮流用英语做自我介绍。轮到A同学,她紧张地站起身,丹田运气张大嘴,却发不出声。试了两次都是徒劳。好不容易第三次终于有了声音,但磕磕巴巴的不成句,连她自己听了都着急。老师以为她是紧张,见怪不怪的,只是纠正了她一些单词的发音。
终于坐下来的A同学不淡定了。十八年来第一次,她开始很认真地思考自己是不是口吃。以前窝在小县城的学校里,应试教育横行。口语这种东西,又不计入高考分数,谁理它,埋头闷声把题答漂亮了就行。所以A同学从没有机会能痛苦地领悟道,自己说英语时会如此的口吃。
但现在呢?她感觉自己就像上了贼船,必须解决掉“口吃”这个小妖精。
A同学的决心很霸气。你不是让我开不了口吗?我偏要开口。于是她隔三差五地往英语角跑,看见哪儿扎堆的人多,就往哪儿钻。一声“hi~”打过招呼,算作“我也想加入你们谈话”的信号,大家纷纷望向她等她的下一句时,她却张着嘴,发出各种细小的清辅音,但就是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单词。
气氛瞬间尴尬了。一个男同学打圆场,“别着急,欢迎你随时加入我们的谈话。”其他人善意一笑,继续之前的交谈。
但这样的善意对A同学来说,没什么用。除了“Really?(真的)” “yes,yes(是的,是的)” “oh,no(哦,不)”以外,她没能成功地插入一句完整的英语。即使只有两个人在交谈,A同学插进去站在一旁,不住地点头张嘴,仿佛自己也是这交谈中的一员,却没有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反倒惹得正在交谈的两人不住地对她皱眉侧目,最后干脆离她远远的了。
苦恼于这个方法毫无进展的A同学,无意间看到了电视台正在重播周星弛的《九品芝麻官》。周星弛面对大海练斗嘴功夫的剧情,让A同学灵光一闪。
于是,每天清晨在校园里晨跑的同学,开始听到从校园的最北区,会传来一个在叽里呱啦说英语的女声。声音时断时续的,而且经常会一个句子里的几个单词重复好几次,似乎很难读下去的样子。循声跑向最北区,女声便会戛然而止。再跑几步转个弯,便会看到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站在湖边面朝人工湖。等跑过了一段距离,女声又开始说英语了。
面朝人工湖苦练了几个月,A同学能在私底下还算流利地说英语了。可是一旦听到晨练者跑近的声音,她就像被冰冻了般无法说话,直到脚步声跑远了,她才能正常的说出英语。
A同学总结她的这个症状,不是“口吃”,并为它命了名——人群发音恐慌症。既然在人前发不出音,那就把自己扔在人群里,在众目睽睽下多练练,定能拿下这个小恶魔!
于是A同学申请加入了英语辩论社团,这个在她看来最锻炼人最符合“众目睽睽”这个条件的地方。
可是与中文辩论社、话剧社并称学校三大王牌社团之一的英语辩论社,可不是那么好进的。申请入社书交上去没多久,便是面试。面试A同学的正是那天在英语角为她解围的男生——α同学。
α同学听完A同学结结巴巴的英语自我介绍和强烈希望入社的中文陈述后,沉默了好久,然后向A同学讲述了社团活动的具体时间,变相得默认她通过了面试。
A同学信心暴增,斗志昂扬。每次社团活动她去得最早,每次小组辩论前她最积极地收集材料。但到了小组讨论时,她虽然跃跃欲试,却开不了几次口。起初,同组的成员还会照顾她,故意把话题抛给她。但发现她实在口吃得厉害后,讨论时便自动屏蔽在一旁涨红了脸张着嘴想插话的A同学。
时间久了,即使缺心眼如A同学,也发现整个英语辩论社似乎有意避着她。她只有在收集材料时,才有点价值。到了分组讨论,大家都尽可能地避免和她分在一组。有几次,大家分完了组,只剩她自己。她把求救的目光转向α同学,α同学扭回头和自己组的成员讲话,装作没注意到。受伤的A同学咬着嘴唇,厚着脸皮,随便蹭入了一个讨论组。
A同学灰心了。她想,这世上有些事,是不是注定努力了也不会有结果?如果成功必须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加上百分之一的天赋,那么自己缺少的正是那注定的百分之一的天赋吗?
受了刺激的A同学很快退了社,加入了学校的另一王牌社团——中文辩论社。没有了说英语的痛苦,A同学在中文辩论社里如鱼得水。她把练英语口语的那一套方法,复制到了练中文辩论上,即使面对再多的人,也能侃侃而谈了。在英语辩论社里帮社员整理资料的那段时间,A同学对翻墙和如何在海量的信息里形成自己独到的观点等技巧驾轻就熟,不久就晋升为了社团里的王牌辩手。
在社里站稳了脚的A同学,鼓动社长向英文辩论社下挑战书,来一场世纪级的“中文VS英文辩论赛”。为了说动社长,她为看似无厘头的想法,冠以了不少冠冕堂皇的词。比如,说着中文的我方社员,要理解说着英文的辩方社员的发言,再组织成中文回击对方,要比说着英文的辩方社员,理解我方的发言,再组织英语回击我方,更高级,更能彰显一个人的语言能力与组织能力。
A同学不知道社长是理解了“中文VS英文辩论赛”的魅力之处,还是被她来来回回的我方社员、辩方社员绕晕了。最终社长按A同学的提议,给英文辩论社社长α同学发了一封“中文VS英文辩论赛”邀请函,并把邀请函贴满了学校的公告栏和BBS论坛。
被中文辩论社逼得无路可退的英文辩论社,接受了比赛邀约。
这场看似滑稽,又满是看点的比赛,吸引了众多校友前来观战。在英文辩论社时期的小组讨论时,被大家嫌弃的A同学曾厚着脸皮每个小组都蹭过,反而对每位社员的辩论习惯与技巧都有所了解。她针对英文辩论社的参赛队员,组建自己的参赛队伍,并根据英文辩论社社员的习惯,训练自己的队伍。有备而来的A同学轻松赢得了比赛,一雪前耻。
此后每个学期,两个辩论社都会举办一次“中文VS英文辩论赛”。只要是A同学组建与训练的参赛队,从没输过。
渐渐拾回了信心与乐趣的A同学,虽然每次上英语专业课时,依旧会有些忐忑,但她再也不怕说不出英语出丑了。如果自己的天赋不在这上面,又何必强求呢?
她把重心转移到了备考法律专业的研究生上。学校不允许转专业,她就去法律系旁听。经常泡在图书馆里翻阅各种法律文献,图书馆要关门了赶她走,她就找个自习室继续读。走在路上的时候、排队打饭的时候、洗澡的时候,她都在心里默背法条或回顾案例。一旦找到了自己的天赋所在,谁也阻止不了她前进。
A同学如愿考入了中国政法大学的研究生。虽然在面试英语口语时,她依旧答得糟糕。好在笔试成绩过硬,低空惊险飞过录取线。
毕业前,A同学最后一次参加了“中文VS英文辩论赛”,依旧漂亮地打败了α同学组建的英文辩论队。
比赛结束后,在礼堂外碰到α同学。他对她说,“这四年,你打了一个漂亮的反击。”
初夏的阳光下,A同学望着他逆光的笑脸,清爽又有些得意。她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后来,A同学和α同学在一起了。双双牵手去北京读研。
再后来,有同样报考中国政法大学研究生的学弟学妹来找A同学取经,总是会说起A同学参加中文辩论时的飒爽英姿,以及她开创并一直延续至今的“中文VS英文辩论赛”模式。末了,他们总会问,“学姐,你是英语专业的,为什么会报考法学研究生呢?”
A同学半认真半调皮地说,“因为我更喜欢说中文的感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