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昏时分,就着井水把一身油腻洗净,想快些歇息去,明日里还有三头猪要杀。
刚一躺下,又想起苦命的女儿来,自从嫁与穷书生范进,就没一天安生日子,一年到头,连个猪油都不曾尝过。她娘整日啼哭,吵闹个要死。寻摸着范进考上县学后,能就近寻个馆教个书,勉强凑齐了学生的束脩,糊口度日总也能兑付得去,也不至于我隔三岔五猪肠猪肝的接济。
谁知这不低天的腌臜泼才,竟也做起了想当老爷的美梦。白日里还朝我借盘缠去赴乡试,真是气煞我也,我啐一口唾沫淹不死他!明日杀猪,我得想方设法攒好一副猪下水,只是可怜女儿,可惜让挨千刀的范进和他老不死的老娘也沾沾荤腥。胡乱地想了一通,也不知什么时辰,昏昏沉沉地睡将过去。
次日,我头昏脑沉地醒来,瞧见窗户纸刚刚泛白,就摸爬着起来,抄起杀猪刀直奔村西。东家三头大肥猪齐哄哄拱在圈门口,不知死到临头。二汉早已在炉灶下烧起惨白大火,把一铁锅开水“滋啦”得四外乱溢。五六个后生蹲在墙根下谈天,见我到来,二汉赶忙上前搭话,何时动刀?东家大奶听了,道:“胡老爹,不急,待我烧了草纸,拜了鬼神再杀不迟。”我堆了一脸笑,回答道:“那个自然,不消吩咐。”东家大奶分东西南北拜毕,把一口黄酒含住,朝三只肥猪身上一喷,喊了一句“开杀”。
三只肥猪杀净剖开,已日上一竿。二汉与我把猪肉扛至集市东头,找一凉快地儿,铺了草席,把肉次第摊开,便吼起嗓门叫卖。大小主顾和我甚熟,几间酒馆也差人来取了半边肉。不消一会儿,所剩无几,几副肥肠一直无人问津,上面落满了乌黑的大苍蝇。我私下寻思:也不知女儿家揭开了锅么?我找了根草绳,拴上一副肠子,打个死扣,往怀里一揣。二汉在一旁傻笑:“胡老爹,范相公平日最爱吃肥肠。今日晌午又要喝几盅啊?”
正说笑间,一人朝肉摊跑来,待到近处仔细观瞧,正是范进家邻人张有。张有定住脚步,气喘着说:“胡老爹,快给我二斤肉!向您报喜来了,您家范老爷高中啦!”说罢便要弯腰取摊上猪肉。张有平素东游西逛,不务正业。我烦他得很,以为他又来取笑与我,忙用一只油手抓住他胳膊,疼得他龇牙咧嘴,口口求饶:“老爹,求您放手。小的何时敢与您取笑,借我一百个胆儿也不曾啊,就算与您日日走得亲近,但这回是范老爷高中,岂能如此不敬?”
我瞧他话里有三分真事,却也将信将疑,只得松了手。围拢上来的众人也有帮衬道,这回是真的,范老爷中了广东乡试第七名,头报、二报、三报的人把院落都挤得水泄不通哩。我心想:莫非这穷鬼时来运转,文曲星高照,癞蛤蟆果真吃着了天鹅肉,我得去看上一番。我用手戳着张有的脑门儿,装着怒骂:“好你个张有,敢骗到你家胡爷爷头上来,要是这回我贤婿未中,我有你好果子吃;要是高中,明日请你吃酒!”
走出三五步,又折过身来,万一真是高中了,我空手而去,岂不着人笑话。又差二汉拎上余下的七八斤肉,一路向女儿家小跑而来。
我和二汉还未到门口,果真听得里头声乐齐响,人声鼎沸,心想:糟了!这回是真高中了,此前如此三番五次奚落范进,日后定有我苦头吃。浑身上下摸透,也不曾寻得几吊钱。问二汉可带有钱两?二汉掏出四五千钱正欲说些什么,我一巴掌朝二汉扇了过去,夺过钱来,道:“眼下我贤婿高中举人,立马成了老爷,还少得了你这几千钱不成?你这不成器的傻货!”二汉捂着涨红的脸不敢声张。我收好钱,扶正头上油乎乎的粘帽,清了清嗓子,方才迈过门槛去,并一路高喊:“贺喜贺喜!恭喜恭喜!我早说过,范老爷是文曲星下凡!”
进门撞见了老太太,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哭了良久,把范进中举后发疯一事说了一通,女儿也在一旁抹泪。我听后连忙叫苦:哎哟!我这克夫的女儿啊,这般无福。好不容易相公中举,却又生出了这等烦心事。众人中一老者凑上跟前,对我道:“胡老爹,这范老爷平日里最怕的莫过于你,只需你给范老爷一个大嘴巴,把痰打出来,这疯病自然就好了,也算胡老爹功德无量啊。”我连连摆手:“这不成不成,虽然他是我女婿,如今成了老爷,就是天上的星宿下界。这是打不得的,打了要下十八层地狱,也不知要挨阎王爷多少铁棍,永世不得翻身,万万不敢做。”话在嘴上这般说,但心里却寻思,这等事情尽管去做,治他一病胜似救他一命,日后指不定还要感激我呢。
众人又在请求,我便假装着不敢,向女儿讨了两碗水酒,一饮而尽。睁圆两眼,倒竖浓眉,把平日里的凶相尽现出来,再卷一卷油晃晃的衣袖,在众人的簇拥下,直向集市走去。
刚来到土地公庙口,就只见范进坐在庙前的淤泥里,披头散发,一只鞋也不跑哪里去了,只顾着拍着手掌,怪涎斜流,口里乐道:“我中了!我中了!”我瞧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可笑,叉开五指,径直走到范进眼前,照准他就是一巴掌“啪”打过去,骂道:“该死的畜生!你中了甚么?装疯卖傻的,也不怕遭人笑话,给我回去!”我这一巴掌,少说也有五百斤力。范进是个书生身板,哪经得起这般折腾,身子摇晃了一下便栽了下去,脸朝下趴在泥水中。
众人把他扶正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抹胸口,弄了半日,渐渐上了呼吸,睁大了双眼,向我等众人行礼,昂着头,千恩万谢地回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