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大海，若是无事，该是多么平静。

当她再次醒来时，没有了爸爸妈妈那伸来的双臂，与轻柔的眼神，只有随海水轻轻涌动的自己，海中鱼儿游动的声音翕翕入耳，眼中的世界水天交接，只是，海水蔚蓝，天空青白。

一身轻薄的小黄裙，一双白亮的小皮鞋，使脑后扎着两个小马尾的小女孩显得格外可爱，她的小脸圆嘟嘟的，即使在这个令人惊慌失措的时刻也不失光彩。在揉揉眼，逐渐看清这个世界后，她慢慢地适应了感官上不可避免的轻微浮动。她颤颤悠悠地站起身来，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个地方只有她家的院子大小，这里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处小小的孤岛！

小女孩看着上下涌动的世界，她双腿平展，坐在孤岛的土地上，托着腮，不禁回想起之前发生了什么，而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依稀记得睡前她是央求着爸爸妈妈带她去大海边玩耍，因为她想看漫无边际的大海的样子，想拾好多好多的贝壳海螺，想听天上的海鸥唱歌说话，好不容易他们带她来到大海玩耍，她却睡着了。而现在她独自一个人待在孤岛上，这是现实，还是在做梦呢？小女孩想着家人不在她身边，不由得大哭，眼泪如同决了堤的河水一样，滚落不止，她的哭声震天动地，惊地盘旋在天空上的飞鸟都驻足不前，如同挂在天空一样。

忽而，小女孩所在的陆地忽然颤动了一下，竟然把小女孩惊动得不哭了。小女孩用手背擦擦眼眶，忍回去酝酿已好却尚未溢出的泪水，站起身来，再一次探索这个孤岛，如同发现一处新大陆。

她慢慢地挪动小白鞋，发现这个比她家里的院子还大一点的地方里，什么植物都没有，只是光秃秃的陆地。说小，但也容得她来回跑几十步才能到头。而且，陆地上没有泥土，有的地方光滑，如同她自己的脸蛋，有的地方却粗糙，像婆婆沟壑丛横的手背。而且它不是平常所见的黄色或红色，而是淡蓝色！在这片小陆地上的中央，小女孩居然发现了一个小火山口，里面却被填满了，并没有什么井水。

小女孩很快便爬遍了这里的每一处角落，这里除了淡蓝色的土地外，连一颗椰子树也没有。当兴奋感消磨殆尽，无聊与惶恐便扑面而来。小女孩忽然发现自己孤身一人被抛弃在这个荒岛上，她感到了害怕，感到了孤独，她想起了妈妈爸爸，她放声大哭，希望得到救援，但这么并没有人的影子，或许她只是宣泄一下积聚在胸中的害怕罢了。

她哭声越来越大，仿佛这青蓝色的世界上只充荡这一种声音，即她的哭声。不久，孤岛周围慢慢聚集起了一圈又一圈的鱼群，成群的调皮的海豚，他们头朝着孤岛，欲动不动。天上上围着一圈飞鸟，他们叽叽喳喳，都快要把阳光给遮挡住了。小女孩只当不见这些变化，她只是哭。

忽然，一阵“噗哗”的声音响天动地，把天上的飞鸟都吓怕了一大半。小女孩听到了这阵声音，接着感觉下了一场雨，朦朦胧胧，细如春雨，润物如酥。小女孩停止了哭声，她回头望望，原来是那个小火山口在噗哗哗喷水，像喷泉一样！小女孩手舞足蹈地跑过去，蹲在小火山口，仔细观看。

“你是谁呀？会喷水的大家伙。”小女孩双手护在嘴边做喇叭状喊着。

“我是小艾，能和你做朋友吗？很好很好再也不分开的那种。”她继续说着。

“你这个大家伙，说话呀！”

海上的孤岛上，除了水声，风声，飞鸟声，再也没有什么声音了。小女孩不说话以后世界顿时陷入了孤寂。

忽而，一声类似象鸣的声音缓慢从水上传来，震荡着海水纷纷向外波动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孤岛旁的鱼群随着散去，不复出现。

“你好，小艾，我是大海中的孤独者——Alice，很高兴认识你！”

“为什么要说是大海中的孤独者呢？你的家人呢？你的朋友呢？”

“我发出的声音有52赫兹，我的同伴只能听见15到20赫兹的声音，因此他们是听不见我的声音的，没有鲸能发现我，即使发现我也当我是一个哑巴，一瞥而去。我从大西洋游荡到太平洋，只为能找到一个可以和我交流的朋友。可是我游走了好久好久，依然找不到。尽管我的声音在海水中可以传播很远很远，尽管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生物，可是，我依然感觉到孤独，一种满眼望去都是同类却一个都交谈不来的孤独。”小岛向外散发着一圈又一圈的波纹，极其圆润，好看极了。

“原来是这样啊，大鲸鱼先生，抱抱你，现在我能听见你的声音，还能和你说话，我做你的好朋友呀，好不好啊？”小女孩笑着说着。

“好啊好啊，等了大半辈子，没想到遇见一个人类的小朋友，哈哈……”小岛的火山口又喷出一道水柱，随后水柱如同夜里的烟花一样，绚烂多彩，绽放出最美的生命，随后又归于黯淡，沉寂于空中，水中。吓得小女孩向后跌了一跤，双手后撑地。

“鲸鱼先生，这个是你吗？”

“是啊，你在我背上呢！昨天夜里，我看见你跌落飘荡在大海上，我就游过去让你搭在我的背上啊，还有啊，我是鲸不是鱼，不要搞混了哟！”

“是你救了我啊，谢谢你，大鲸鱼先生，不不，鲸先生！我竟然在你背上，你一动不动的，我还以为我是在一个孤岛上呢！”

“哈哈，为了你的安全啊，不然又跌入了海里怎么办？抓稳了，我带你看看不一样的海景！”小岛轻微晃动了一下，游向前方。

小女孩“谢谢”还没说出一半，感觉小岛一阵晃动，她赶紧双手抓住那个火山口的边沿，瞪大眼睛，看着远方的青天白云，鱼群海水。

小女孩坐在蓝鲸的背上，不快不慢地在大海水面上穿行，小女孩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感受过大海，她被这种感觉惊呆了。前方永远是一望无际的蓝莹莹的海水，像一块大到无边的幕布，在上下翻涌，波动不止。在平展展却有小波纹的水面上，偶尔还有鱼类跳出，它们在水面上翻出一个个矫健的身姿后又落入水中，像人们在耍杂技，那海上的一跃似乎是他们最美的身影。前方也是一眼无边的深不可测的天空，其中还飘荡着数不清的白云，如同纯粹而硕大的棉花糖一样，有的还在变大，有的却在缩小。云之下是自由飞翔的海鸟，他们忽而紧拍翅膀，忽而张开翅膀一动不动，随风所向，这些天空上的骑士，实在是优雅极了。微风抚面而来，吹着小女孩的双马尾轻轻后荡，吹着她的裙摆飞扬，美极了。

“鲸先生，一个人的感觉很孤独吧？”小女孩看着眼前的风景出神。

“是啊，在广阔无边的大海里，生活着数不清的生物，按说找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朋友不是很难。但是恰恰是面对这么多的生物，我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交谈的伙伴，就好像我被抛弃了一样。由于发声频率不一样，其他鲸听不见我的声音，他们当做是哑巴，是另类；其他种类的鱼类由于我体型巨大，怕我吃了他们，即使听见了我的声音也不敢和我说话。我就这样一个人独自游荡在大海里，独自唱歌，独自说话，独自哭泣，独自言语。可能，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不是没有同伴，而是眼前都是同伴，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和你说得上话吧！”由于从来没有同伴来听它讲话，这次它讲了好多好多。

“不好意思，鲸先生，我们来讲故事吧，一人一个，看谁能把对方逗乐，我先来哈！”

“有一天，爸爸妈妈带我去海洋公园，看可爱的虎鲸表演。好像那是你的同伴吧，长得萌萌哒，和你一样，但是没你大。那一次，我们坐在第一排，看着工作员大哥哥在拿着一桶小鱼在逗它，大哥哥拿着小鱼让它上岸顶一个皮球，它不干，反而躲到水里不出来，大哥哥只好蹲下去叫它的名字“wili”。我们等的不耐烦了，没想到那只虎鲸忽然钻出水面，把大哥哥顶了一跤，口里还朝他滋水，我们哈哈大笑。那只虎鲸好调皮哦！”

小岛上又出现了一道喷泉，只不过比较小。

“我给你讲讲我们鲸的故事吧。每一只鲸的成长都是很不容易的，我们都会经历残酷的鲸升和温柔的鲸落。体型最大的蓝鲸选择在海的最深处产下幼崽，这些幼崽凭借着体内少许的空气上升，去呼吸海面上的第一口空气。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其中，很多幼鲸会因为氧气不足，或者压力变化而死去，只有少数的一部分能够顺利升到海面，呼吸到第一口北方海面寒冷的空气，然后我们下潜去追寻，去生活，这是鲸一生中最大的考验。我们体型巨大，但不随意捕杀，我们以巨型鱿鱼和小鱼小虾为食物，以此，我们很好地维持着大海生物链的平衡。”

“所谓鲸落，也就是我们死的过程。当我们死后，我们的庞大的身体会慢慢地沉入海底，然后在营养成分稀少的深海里，用自己的死亡，创造出一套完整的、可以维持上百种无脊椎动物生存长达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生态系统，成为孤独海洋里最温暖的绿洲。在那里，我们仿佛实现了永生。”蓝鲸发出悲怆的声音，让人听了无不默然。

“这个故事不好笑，不好笑。”小女孩摇摇头，甩动的马尾像拨浪鼓。“我不准你死去，你要好好的！你要做我一辈子的朋友！”她的声音坚定如铁。

“好，我会一直陪着你，到你上岸的那一天。”鲸发出一连串的吟声，波声传了很远很远，以至于惊动了不该惊动的船与人。

“既然没有同类愿意你一起，为什么不找人玩耍呢？你看，那只叫”wiki”的虎鲸，在海洋公园里面和人玩得多开心啊！”

“你只看到了你看到的，却没有看到你没有看到的。本是大海中的自由的鲸，怎么可能会甘心被关在一个小小的水池里面呢？我宁愿在辽阔的大海里一个人无边无际地游荡，也不愿在小池中供人取乐。而且，我们蓝鲸太大了，做不来供人玩乐的事。况且，这个世界上不只是好人，还有千方百计要猎杀我们鲸的猎手，他们眼睛犀利，心狠手辣，我们见了他们只好远远地逃离了。所以，我就依然是这个样子了。”

“嗷。好吧!”小女孩换了个姿势。“我想我爸爸妈妈了，我想回家。”

“等我们遇到海上的船只，我们就过去，把你送过去，好不好啊？”

“嗯。”

蓝鲸在海面上浮浮沉沉，使得海水距离小女孩的裙摆时远时近，使得她不时大叫，拍打座下的鲸背，鲸喷起小小的喷泉，快乐无比。

骑着鲸的小女孩，是天下第一幸运的人；载着小女孩的鲸，是海里第一幸运的鲸。这个相遇太美了，花尽了千百年的运气，可能古往今来，只此一回。

由远及近地，从远方的海面上传来船底转动的螺旋桨的声音，蓝鲸凭借多年的经验知道，这是穷凶极恶的海上捕鲸船的声音。

“我们该走了，这里很危险，先钻进我的嘴巴里，我带你潜入海里去。”

小女孩很惊喜，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境遇。

它深吸一大口氧气，张开大嘴，使小女孩落在舌头尖上，然后放入口中，排去多余的海水，紧闭嘴巴，潜入海里去了。

小女孩坐在湿润的鲸的舌头尖上，一切都看不见，只是感觉有无边的黑暗，但她伸手摸着柔软的舌头，感受到无比的温暖。

“鲸先生，我们下到海里去了吗？我们现在在哪里？”

“我们安全了吗？”

“这里好黑啊，我什么都看不见。”

……

小女孩只听见呜呜的声音，不成言语。这是鲸的声音吧，她知道了。

海上的捕鲸船随后赶到，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捕鲸人气恼地摔了手中的酒瓶子，叽里咕噜地乱骂一阵，开船向其他方向走了。

过了好久，鲸浮上水面，将舌头伸到出气孔的位置，以一股混合着水的气体将小女孩送上背部。小女孩趁着这股气体，飘到明亮的海面上，落到火山口的旁边。

小女孩惊奇地看着这个世界，想着刚才的遭遇，欣喜不已。但又想到原因，她生气地皱起眉毛。“为什么他们要抓你？他们在陆地上不是生活得好好的吗？”

“有些人啊，贪得无厌，他们为了钱财，就来捕杀我们鲸。在他们眼里，我们浑身都是宝，什么鲸皮是上好的皮革，鲸肉营养丰富，鲸脂肪可化油，连鲸骨头也逃不了做雕塑的下场。他们船上装有锐利的镖，梭子，一但被射中我们，就痛苦不堪啊！唉，不过，你还是很善良的，我喜欢善良的人，比如你。”鲸的双鳍拨起水来，好像在逗她开心。

“他们真可恶，我以后要阻止他们！”

“当初为什么要救我啊？”小女孩说。

“因为你善良啊，现在我知道了。哈哈。”

鲸又喷起了喷泉，小女孩伸手去摸，欲触还试。

骑着蓝鲸的小女孩躺在它背上，仰头看着蓝色的天空。渐渐地变成了黄色，变成了红色，又变成了黑色，不过这时候又升起了一轮明亮的月亮，挂上了许多闪烁的星星。耳边吹来轻柔的海风，吹着耳朵酥酥的，一个小女孩和一头蓝鲸在一言一语的说着话，风动水动的海面波光粼粼，闪闪入眼，那是月亮的颜色吧。调皮的星星在一闪一闪的，渐渐入了小女孩的梦。

第二天晨曦，第一屡阳光照进了小女孩的眼，也照醒了蓝鲸。

“我饿了，我想回家，不过我还会来看你的，因为你是我的鲸。”小女孩大声喊着。

“那我去给你找大船，送你回到人类世界去吧。以后喊我，我会来找你的，不管千里万里。”

载着小女孩的蓝鲸缓缓游着，朝着远方隐隐约约的一艘大轮船的方向。

小女孩唱起了歌，清脆悦耳。完后她说“你来唱首歌吧，鲸先生!”

“我是只化身孤岛的蓝鲸

有着最巨大的身影

鱼虾在身侧穿行

也有飞鸟在背上停

……

你的衣衫破旧

而歌声却温柔

陪我漫无目的的四处漂流

我的背脊如荒丘

而你却微笑摆首

把它当成整个宇宙

……

你眼中有春与秋

胜过我见过爱过

的一切山川与河流

我想给你能奔跑的岸头

让你如同王后”

蓝鲸的声音低缓深沉，却深情满满，它唱的时候眼泪不知不觉得流了出来，所幸它是在海水里，流出眼泪都看不到，说不定，这偌大的海洋是由眼泪汇成的呢！它的声音像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使得海中鱼群停止了嬉戏，空中飞鸟停止了挥动翅膀。尽管它的声音很大，其他鲸却听不到，是更让人悲伤的事。

很快，他们追上了远方的那艘大轮船，眼看着距离近了，更近了。

那艘捕鲸船也近了。

在蓝鲸触碰到大轮船的时候，船上的人们惊奇地纷纷看了过来，他们大呼小叫，交头接耳不止，好像从来没有见过长三十米的蓝鲸。船上工作人员准备落船救援。小女孩兴奋地在鲸背上向大家招手，却没有看见背后匆匆而来的捕鲸船。

水手们落下小船，慢慢接近蓝鲸，鲸又一次喷起水花，水花四散，落到了身后捕鲸人的脸上。

小女孩接过站在小船船头的水手的手，忽然听见一阵飞快的“唰”的声音，随后是一声震天动地的鲸啸，波浪骤起，小船不稳起来。

小女孩回过头，看见鲸背上插着三把梭镖，她不禁大哭，拼命扑向蓝鲸，喊着“不要杀它，不要杀它！”但小女孩被水手抱起，挣脱不开。

被射中的蓝鲸疼痛地在水中翻腾，后面的捕鲸人在吃力地拉扯着手中的镖绳，船上的人都在睁大眼睛看着船下的景象，有的看鲸，有的看捕鲸人，有的看捕鲸。

一声枪响穿云裂帛，镇住了捕鲸人。那是大船上的船长在开枪。他用枪指着捕鲸人，大声喊道：

“下面的捕猎者，停止捕鲸，赶快离去！”他重复了三遍。

捕鲸人又听见一声枪声，看见捕鲸船上的旗杆倒了，不得不愤恨地解开绳子，开船离去。

小女孩看着被射进身体里三把钢镖的蓝鲸在痛苦地挣扎呻吟，她流下了无尽的泪水，呜呜地大哭了起来，她请求水手放她下来，她伸手仔细地摸了摸蓝鲸的头部，哭声凄厉动人。

“救救它，救救它！”小女孩回头看着船上的人，边哭边说。她看到他们或摇摇头，或不动声色，她哭得更凶了。

不久，蓝鲸停止了翻腾，它安静了下来，任小女孩抚摸。慢慢地，它闭上了眼，发出最后的一声哀啸，翻转了身子，露出了白色的肚子，一点一点地沉入了大海。

人们听见一声鲸啸，自觉的闭眼哀悼。

小女孩听见那声“再见了，小艾。”欲哭无泪。鲸对人说的话大人是听不见的，只有小孩子能听懂。

鲸的白肚皮在渐渐沉入了水面下，最终不见了那庞大的身影。在水面以下，它沉落的姿势极其优雅，极其动人，像一个风华绝代的舞者，在空中缓慢坠落，又像一个绝美的公主，闭着眼躺在草地上。它的身边，鱼群自动为它让行，为它聚集，为它送生。他们知道，深海以下，那荒凉的地方又将迎来大海之灵最后的馈赠了。

巨鲸落，万物生，这便是鲸落，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蓝鲸结束孤独的方式，是最慷慨的馈赠，是最温柔的死亡。

海面恢复了平静，很久很久。小女孩哭尽了，转身走向水手，朝着鲸落下去的地方，一步一回头，一步一回头。

一望无际的大海，即使有事，过后也还是那么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