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毛是我
<一>
小四爷是我爸的亲弟弟,老家那边叫“爷”不叫“叔”,他排行老四,又是最小的儿子,所以我们都叫他“小四爷”。
从我记事起,小四爷就有智力障碍,他是我们村里出了名的“大痴子”。最大的爱好就是报天气预报,时常自言自语“今天晴转多云”“今天有雨有雨”。
他一出门,总会有一群人围着看他逗他调戏他:
“小四爷,吃没吃饭?”
“小四爷,今天跟你爹吃死鱼没?”
“小四爷,快说说今天有雨吗?”
“小四爷,这是几?”
我的小四爷总是咧着他的大黄牙,歪着脑袋,用手挠着蜡黄的瘦脸,对着所有围观者嘿嘿笑,大声报给大家“有雨有雨”。别人越起哄,他就越兴奋。我隔着老远看到了,会绕过他们低头迅速跑开,边跑边在心里怨念:小四爷,真是我们家族的耻辱!
爷爷去世前,小四爷都跟他生活在一起。爷爷喜欢带着小四爷去村里的鱼塘捞些已经死掉几天的臭鱼回来。一来省钱,二来他们觉得臭鱼烧出来很“香”。我的父亲和我的叔叔们都复制着这个特别的喜好,偶尔我家的餐桌上,还能摆上一条父亲弄来的死臭鱼。就着鱼“香”味,父亲的嘴巴在小酒盅上“吧唧吧唧”,随即哼起了欢快的小曲。
每逢农忙,我爸会让小四爷来我家看门,准确的说是照看晒在门前的谷麦。我从河边玩耍回来,刚进屋就被躲在门后的小四爷抱了起来,他那张恐怖的大脸突然靠近我,咧着满口黄牙就要亲我,吓得我哇哇大哭:“你要干嘛!你走开啊!”小四爷不安地放开了我,蹑手蹑脚躇在一旁,依然嘿嘿笑着挠着他的大脸。
<二>
有次突然下雨了,我跟同学都在教室等着家长送雨伞和雨靴。每来一个家长,班里的男生都要大喊“xxx,你的爸(妈)来了!”然后我们一齐看过去,看看这大人跟小孩长得像不像,看看这大人穿得时不时髦,看看他们送的雨伞漂不漂亮。
没能等来爸妈,倒是等来了一句“小七啊,你的小四爷来啦!”然后全班哄堂大笑,我的脸瞬间红到耳根了......小四爷蓬头垢面,把雨衣夹在胳肢窝,歪歪扭扭走到教室门口,依然笑嘿嘿的。他喜欢被众人关注,这是他最兴奋的时刻。
他东张西望在人群中到处找我,还不满六岁的我红着脸立马冲到他面前,用力一把夺过了补满补丁的雨衣,把补丁搓在一起不敢让人发现,并抬头呵斥道:“你赶紧回去啊!”小四爷歪着脑袋说“今天有雨有雨.....”“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回去!”我打断他,硬是推着他往外走。
等我放学走出来,突然看到站在校门口的小四爷,他没打伞,也没穿雨衣,雨水把他淋湿了,他好像也不在意。那张蜡黄的瘦脸,那双灰暗无神的眼睛,一看到我,就乐嘿嘿笑着。我把脸撇向一边,飞快走过他,我不想让人看到我跟他在一起。
“小七,你四爷在后面啊!”
“小七,怎么不跟你的傻四爷一起回家?”
“小七,你家的大痴子在等你啊?”
“小七,你的小四爷成了落汤狗啦!”
“滚!”面对同学小武的嘲弄,我恼羞成怒骂了回去。小武不依不饶,挡在我前面,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用力推了一下小武想尽快结束这场让我无比羞耻的争执。可小武突然上来踹了我一脚,我一屁股坐下来哇哇大哭:“狗小武,你爹是队长就了不起啦!”
就在此刻,泪眼婆娑的我突然看到小四爷冲过来,我的哭声惊动了他。小四爷迅速拨开围观的人群,挥着手抓起小武的衣领就把他推倒在地,我还从来没有见到他有那么大力气。
小武吐了口唾液,恨恨骂了一句“他娘的,你个大痴子敢打我!”他立马教唆围观的哥们,也就是我的同班同学,对我小四爷开始拳打脚踢起来,小四爷吓得东躲西藏但还是被打哭了。他们走后,小四爷慢吞吞站起来拉我。他搀扶着我,我俩边走边哭。
<三>
自从我那喜欢吃死鱼的爷爷去世,小四爷轮流在三个哥哥家生活,亲哥哥也容不下一个白吃白喝的傻弟弟。小四爷每次吃饭,都不能上桌。嫂嫂们把做好的青菜叶夹一点到他碗里,他会主动端个小板凳,默默坐在墙角,拿起筷子飞快往嘴里塞。
很快菜就被吃完了,他慢吞吞嚼起米粒来开始左顾右盼,一双灰暗的眼珠突然高速转动。偶尔我家桌上会出现几片鱼肉,菜香味总是引诱着尚未饱腹的他,实在忍不住了,他会突然站起,两步就能跨到桌旁,夹上一块肉片或鱼块,塞进嘴里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我爸这才反应过来,放下他的小酒盅,口里的欢快小曲变成了拍着桌子的怒骂:“小四子,你妈吃屎啊!滚一边去!”
小四爷不仅吃不好,也睡不好。没有人愿意让他睡正房,通常都被安排在厨房旁边的小隔间。那会儿我家的房子四处透风,一下起雨来没一处落脚地,我跟姐弟抱床被子,躲在大餐桌下面勉强能睡上一夜。一年四季没有消停过,夏天炎热飞蚊子,冬天寒冷进霜雪,小隔间尤是。
有一年冬天,零下十几度下起了大雪,小四爷偷偷跑到灶台旁的草堆里睡下。那晚他胆子突然大起来,在深夜悄悄点起火来取暖,凌晨我们被火烟味呛醒,父亲突然跳起来冲了出去:“妈的糟了!”等他过去时,小四爷裹着单薄的被子睡得好好的,但被角已经被烧糊了。我爸把他拖出来,用了两个小时才扑灭了火苗。
没多久,他就被送到了镇上的敬老院。那时我在县城读中学,不常回家,逢年过节才能见上他一次。我的大爷三爷后来也不管他了。每回我的父亲骑车接他回来吃饭,都要从村里绕一圈。我说“你不累吗?”他总是大声吼道:“你懂个屁!我就是要让全村人都知道,就他二哥一人带他回来过节啦!”
父亲偶尔会去敬老院看他,带些破衣服和新腌的咸菜。每次他离开后,塞在小四爷床下的咸菜都会被看管员夺走。他的智障室友胖子,白天抢他零食吃、晚上到他床上撒尿、冬天还要抢他被子盖。
小四爷到敬老院那边,三天两头被里面的人打。有几次小四爷被打得急了,一个人走了十几公里路半夜偷跑回我家,捂着红肿的半边脸哭哭啼啼对我父亲说:“二哥......他们又打我......又打我......”“个狗日的!老子去搞他们!”第二天父亲骂骂咧咧地骑着车带他回去了,到那边又是送东西又是陪笑脸的。
<四>
突然有一天,小四爷没了。失踪了。
有人说他被敬老院的人打跑了,有人说他失足淹死了,有人说看到他跟着一辆车走了,当时全村人议论纷纷。我那总是在头上包着一块头巾的母亲,一有空就骑车出去找他,几年下来跑遍了全市大大小小的乡镇,骑坏了几辆自行车,都没有任何线索。
后来我们也都放弃了,没人提起,我都快忘记了他。可有人就是命大啊。“小四爷找到了!”那天,村头村尾家里家外都在重复这句话。
他突然被村里跑运输的王大爷发现了。“开始没注意到,他一直对我笑着,我想可能就是一个捡破烂的傻子吧,可他突然还报起了天气预报。妈的!我当时就发现那是小四爷啊!”王大爷一脸得意地挥着手,唾液横飞地跟村里人侃侃而谈。
“小四爷找到了”。他回来时面目全非,头发几年没剪都快长到屁股了,一身酸臭味,破烂的衣服油腻腻的,整个人骨瘦如柴。但依然对我笑嘻嘻的,歪着脑袋想上前跟我说话,又说不出。我父亲请了王大爷大吃了一顿。我大爷和三爷不好意思了,也轮流请他吃了饭。
那会儿我已经在县城读初中了,每月回家一次,周日下午我就收拾收拾准备回学校。我那会儿一点都不喜欢学校生活:孤独、贫穷、想家。每次回学校,我都会坐在父母的自行车后偷偷擦眼泪,等我上了往县城的公交车,我终于克制不住任泪水弄湿脸颊。
有几次我要回学校,小四爷站在门前,偷偷看着我,我走到哪儿,他的眼睛就盯到哪儿。他突然走到我旁边,把苹果、橘子或者馒头什么的往我手里一塞,看都不敢看我,迅速跑开。我走出大门,回头还能看到他躲在小隔间的窗户里,仔细打量我。我心里一酸,更加想哭了。
小四爷在我家住了一段时间,就吵着要回敬老院。他的室友胖子已经不在里面。可能是被家人接走了,也可能是去世了,反正我不记得了。从此也就没人欺负小四爷了。
我读高中以后,见他的机会更少了。偶尔见到,他越来越胖,也老了,还有白头发了,算起来也五十多岁了。
上次见到他,他还笑嘻嘻看着我说“今天没雨没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