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父亲因病突然走了。虽然刚进入阴历十月,但父亲走的那一天晚上,我感觉特别的冷,全身都是凉的,从头凉到脚,一直凉到了心底。
父亲在的时候,只要天气好,茶前饭后,便骑着电动车带母亲出去溜达溜达,到广场晒晒太阳,和认识的老头儿老太太说说话聊聊天。即便相互不认识,只要搭个话,一来二去,就熟络起来,再次见面就会像老朋友一样家长里短地聊上半天。天气不好时,父亲和母亲便在家看看电视、做点家务,日子过的一点儿都不让我们担心。
父亲突然走了,抛下母亲一个人,我和哥哥姐姐都担心母亲受不了这个打击,便商量着如何轮流陪母亲。父亲走后的那一段时间,母亲把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除了吃饭,很少出来。我和姐姐哥哥都更加担心,每次去劝母亲到外面转一转,或搬到自己家住一住,她都说想一个人清静清静。这样持续了近一个月,一个晴朗的上午,母亲忽然提议要哥哥陪她出去转转。母亲说,经过这段时间,她慢慢习惯了,好象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父亲因工作忙她一个人在家操前把后的日子。
父亲高中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在离家10多里地远的一所小学任教。那个年代,乡村交通十分不便。父亲从学校到家基本都是靠两条腿,10多里路一般要走近两个小时。路也都是土路,一到雨雪等不好的天气,更加泥泞难行,往往要走上大半天时间。也许因为路太远,也许因为工作忙,父亲一年难得回家几次。
那时还是生产队,什么活儿什么事儿都要算工分。由于父亲长年不在家,我们姊妹五人大大小小的,除了我都在上学,只有母亲一个人,里里外外的,最多能算大半个劳力,因而常常欠队里的工分。每到夏秋季节结束或年底队里分东西时,我们家一般都排在最后,也大都是剩下可怜巴巴的一点东西了才点到母亲的名字。父亲的工资也不高,还时不时接济一些家里更穷的老师、学生和亲戚,每到月底交到母亲手上时便廖廖可数了。但母亲从无怨言,总是一个人默默地干活,努力挣工分。每天下午下工回来,母亲不顾一天的劳累,就接着匆匆忙忙地做饭、洗刷,把我们姊妹五个安排妥当后,又开始了纺纱织布。
在儿时的记忆中,母亲纺纱织布总是很晚很晚,我常常在纺车由慢到快又由快到慢的嗡嗡声中入睡,又在织布机均匀地咣咣地撞击声和棱子来来回回有节奏地穿棱中迷迷糊糊地醒来。
母亲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心灵手巧,既会纺纱织布,还会裁裁剪剪、缝缝补补,因而每到新年,我们姊妹五个总是都能添上一两件母亲亲手织缝的漂亮衣服,高高兴兴地过一个新年。
每每回想起那段日子,父亲便满脸愧疚地说,要感谢你母亲,是她辛辛苦苦挣工分,才没饿着你们,辛辛苦苦纺纱织布缝缝补补,才没冻着你们!
1993年初,我家住了30多年的一间土坯厢房在一次风雨交加的夜晚轰然倒塌,堂屋内也滴滴答答下起了小雨。母亲吓得一夜没睡,手忙脚乱搬东西,又拿来锅碗瓢盆在屋内接雨。天一放晴,母亲就请人帮着收拾漏雨的老屋。老屋太老了,亲戚邻居说修好也撑不了几年。母亲就和父亲商量咋办,老屋不翻建,住在里面提心吊胆的,可要翻建的话,家里哪有什么积蓄?父母东挪西借,问遍了亲戚邻居,还是没凑够建房的钱。为了省钱,母亲狠狠心咬咬牙,决定在亲戚的帮助下,自己动手脱坯烧窑。
脱坯烧窑在农村可是一件非常苦非常累的活儿。每天清晨早起,天刚放亮,母亲就和亲戚们来到坯场,把和好的泥摔到木盒子里,用木弓子刮出平面,再端起一米长的木盒子,快步走到坯场的尽头,使劲扣下。就这样每天在坯场往返,蹲下,站起,跑起来,再蹲下,周而复始。中午吃过饭简单休息后,要把上午脱的砖坯,一块块立起来,用坯盒子压平,再用小木板儿拍打成型,四棱见角,最后还要把风干的砖坯一块块码起来,像一面面墙。
母亲最怕的就是坏天气,每当刮风下雨的时候,人家都往家里跑,而母亲却不顾一切跑向坯场,手忙脚乱地用塑料布把坯垛蒙上,以防被雨水淋坏倒塌。即便这样精心,一个风特别大雨也特别大的夜晚,脱好晒干的6万多坯一下子毁掉了2万多。看着被雨水淋坏的砖坯,母亲心疼不已,眼里噙满了泪水。
经过四个多月没日没夜的辛苦劳作,终于烧出了一窑砖。开窑的时候,敲着清脆悦耳的红砖,母亲像个孩子似的开心地笑了。母亲明显黑了瘦了很多,背也不像原来那么直了,手上的皮也磨掉了一层又一层,有的地方都渗出了血。我觉得母亲应该很疼很疼。
正当母亲信心满满准备动工盖房时,却接到了哥哥的大学通知书,五千多块钱的学费让爱说爱笑的母亲犯了愁。是翻建新房还是让哥哥上学?母亲毅然卖掉了辛辛苦苦烧出的砖,把凑够的学费交给了眼巴巴渴望上学的哥哥。母亲请亲戚把老屋整修加固后又迁就着住了几年。哥哥常常感慨地说,当年要是改改人家,要是换成其他母亲,自己这辈子就可能与大学无缘了。
1999年秋天,随着家里经济条件的逐渐好转,家里终于拆了老屋,盖起了新房。搬进新房那一刻,母亲痛哭了一场。我们都知道,母亲压抑了太久太久。
时间一天天一年年流逝,父母慢慢变老了,身体也开始变得不好了。因为我们姊妹五个都不在父母身边,为了方便照顾,便多次劝说父母从老家搬到县城和我们一起住,但他们就是不答应。也许他们舍不得生活了将近一辈子的那块土地,舍不得辛辛苦苦用一生积蓄一手建起的新家。
2003年初夏,父亲因为生病住了院。父亲病好后,为了让父母散散心,我和哥哥便陪他们去了趟江苏扬州,游玩了何园。
何园,又名寄啸山庄,是一处始建于清代中期的汉族古典园林建筑,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园主何芷舟刀,其家族是与北洋大臣李鸿章、光绪帝师孙家鼐进退与共的姻亲三大家族。他从湖北汉黄德道台任上壮年致仕,归隐扬州,于光绪九年斥巨资良材建造了这个大型私家住宅园林,被誉为“晚清第一园”。父母看后,为园林建筑精美折服之余,更是啧啧赞叹其后代把祖传家业无偿捐献给政府的义举。
回到家后没几天,母亲突然给我们打电话说想搬到县城同我们一起住。父母突然改变想法,令我们十分欣喜。后来才得知那次旅游让父母想了很多很多。母亲说:财钱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与何家相比,自己这点家业算什么?做父母的身体健健康康,和孩子们住在一起,尽享天伦之乐,那才是天底下最幸福最幸福的事儿!
幸福快乐的日子总是太短暂。父亲走了,又像我们小时候那样把母亲一个人留给了我们,永远地走了。
母爱是一本永远写不完的书。母亲将近80岁了,她为我们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如今还像一棵大树,虽然慢慢枯老,依然为我们这一代遮风,为我们的下一代挡雨。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作为子女,我们更应该回报父母。
父亲走了,我们愿意把对父亲的思念和爱全部献给母亲,就像小时她陪我们一样,愿意每天都陪在母亲身边,陪她说说话,陪她聊聊天,陪她回忆过去的酸甜苦辣,陪她哭,陪她笑,陪她流泪,陪她开心,陪她旅游,陪她看世界,陪她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