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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我上小学三年级。学校坐落在长满柏树的半山腰上,瓦房的教室、男女并排的厕所、从教室伸出来落满尘埃的烟囱,站在学校门口,可以看到村里稀稀落落的白墙黑瓦,村里唯一一个有钱人家,门前摆放着两座石狮子。
那一年我七岁,坐在教室第一排,老师问问题,我恨不得把手举到她眼前。学校不大,学生很少,都是同一个村子的,大部分都能叫得出名字,放学回家路上,碰到面总会点点头打招呼。
如今有时候夜里做梦,袅袅炊烟,松柏翠绿,同学们都穿着朴素的衣服,放学路上,依然挥手跟我打招呼,清晨阳光照在脸上,我却早已忘记梦里他们的面容。
梦里的很多事很多人,我都会忘记,但唯有那两座石狮子,即便我西装革履穿过拥挤的人群,坐上第一班地铁,也会突兀间刺痛我脑部神经,让我在上班的路上拼命去拼凑昨天晚上的梦境。
那一年,全村人都被惊呆了,放学回家的路上,一群人围成一圈跟看耍猴的似的围着一辆黑色小汽车,有孩子的带着孩子,没孩子的带着婆娘,没婆娘的干脆连家里的老娘也带出来。车停在两座石狮子前面,石狮子后面站着四丫头,四丫头看见我,朝我挥手,我没理她,听周围的大人七嘴八舌教训自家孩子,好好学习,长大后也买一辆,旁边小孩子不听话,非说长大后要当村长,当干部,被大人一巴掌打在脸上,当什么村长,村长能买得起四个轮子的车吗?
村长站在人群里,使劲吸了一口烟,妈的当了一辈子村长,连三个轮子的都买不起,媳妇还他妈跟人跑了。我从人群里挤出来,朝自家走去,心想买得起车跟好好学习有什么关系,村长就是因为文化水平高才当的村长,不也买不起车么。
车是四丫头家买的,也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小汽车,四丫头个头高,比我们班其他同学都要高,但她谁都不欺负,只欺负我,她总是拿铅笔在我衣服上写字画画,每次放学都会把衣服塞她怀里,让她拿回家给我洗干净,老师们夸她有画家的天分,我当时就想,如果四丫头将来成了画家,有一半功劳肯定是我的。
有时候被同学看见,七嘴八舌嘲笑我,没办法,虽然我是男孩子,但四丫头足足比我高一个头,男子汉,能动嘴就不要动手,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下定决心要一辈子记恨她,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再也无法回想起记恨她的那种感觉,甚至连记住她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直到去年回家,才从妈妈那里得知她已经结婚了,心头不禁一阵酸涌。
现在仔细想想,还好小时候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一个人对你使坏,就应该憋足了劲用一生去恨他。如果当时的我就能够领悟红尘浮世里那种错综复杂的情感,也许现在的四丫头正躺在我床上,跟我商量要个儿子还是女儿的问题,然后我们俩在村里办个养鸡场,每天起早贪黑忙着挖鸡屎,夜幕降临,抬头就能看到满天的繁星,身在俗世,不忘红尘。
哦,我们不可能办养鸡场,因为四丫头最讨厌鸡屎味。
1991年,一生没做过坏事的妈妈不顾国家法律法规,依然选择即使犯罪也要把我生下,作为家里的第二个男孩子,终究难逃计划生育的制裁,法网恢恢疏而不漏,面对几万元的罚款,爸爸不再出去打工,借钱办了个养鸡场,在我七岁之前,不管去哪,身上总少不了鸡屎味。
后来我跟朋友谈起过这件事,他们都管我叫鸡屎boy。
一群臭流氓,我骂道。
四丫头大名叫王芷曦,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名字,村里其他女孩子,不是叫什么秀,就是什么娟,什么芳,土的掉渣,不过想想也对,全村能拿到小学毕业证的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家里有本新华字典的就算文化人了。
在我连加减乘除都还没分清楚的时候,四丫头已经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漂漂亮亮的写在黑板上了,人长得漂亮,字也写得漂亮。
放学铃声响了,所有同学跟看见草原的兔子一样窜出教室。
四丫头摸我头,被我一把推开。
“滚蛋,男孩子头不能乱摸,那是尊严。”
“啧啧啧,还尊严,赶紧的,衣服脱了。”
“你想干嘛,光天化日,想耍流氓吗?”
“快点,晚上给你洗了,送你家去。”
“今天不用洗了,给你放个假。”
“有事求我?我可没钱,上次五毛钱你还没还我呢。”
“没事,怕你累着,钱明天给你。”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不然我可走了啊。”
“等等,那个,帮个忙。”
“切,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说吧,要我帮什么忙?”
我回头看了看,还有几个同学正在打扫卫生,尘土飞扬,跟煤窑似的。
我说,这里不方便,你跟我走。
出了校门,青草的味道在鼻子里打转,典型的乡村气息,蝴蝶围着路边的野花翩翩起舞,远处一群羊低头啃着青草。
四丫头不说话,拽着我的衣角跟我走。
我说,丫头片子,问你个问题,你没有喜欢的男生,想谈恋爱的那种。
四丫头说,你想干嘛?
我说,怎么这么多废话,娘们兮兮的,就说有没有。
四丫头说,有啊,但不能告诉你。
我说,不用告诉我,我也不想知道,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他呢?
四丫头想了想,就是无聊的时候,总是会写他的名字,不停地写。
我说,果然是娘们,你写一千遍一万遍有什么用,他又不会亲口说喜欢你,你得表白啊,跟他说你喜欢他。
四丫头说,不说。
我对正在吃草的羊群发誓,我根本不关心四丫头喜欢谁,但我决定明天我要表白,跟我喜欢的女生表白。我从书包里拿出准备好的纸和笔,递给四丫头。
“全班就你写字好看,所以我这个艰巨的任务非你莫属”
“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帮我抄情书,先别告诉其他人哈”
“给谁写的?”
“先别那么多废话,抄完再说,明天你就知道啦,你只管抄,别笑啊”
四丫头没说话,掏出一本课本垫在地下开始抄起来,不知道为什么,她真的没笑,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露出白皙的脖子,我看着远处已经染红的夕阳,觉得人生格外美好,明天也一定很美好。
抄完情书,我看了一遍,真他妈漂亮。
我和四丫头一块往家走,她没牵我的衣角。
我说,为什么你那么喜欢在我衣服上画画啊?
四丫头说,因为你身上总是有鸡屎味。
我说,也是,你们家小汽车都买了,你也算是大家闺秀了,嫌弃我们这种土拉吧唧的乡下孩子也很正常。
四丫头说,我不画,你就不洗。
我说,习惯了,对了,以后画点好看的。
四丫头说,以后不画了,再也不画了。
我说,别啊,你不画谁给我洗衣服啊。
四丫头说,明天我要走了,去城里上学。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情感像抽丝一样慢慢从心里开始剥离。
“城里好啊,以后再也不用闻鸡屎味了,哎,以后没人给我洗衣服了,怪可惜的”
我摸着门前的石狮子,光滑冰凉,看着四丫头推门进去,便朝自己家走去,天已经很黑了,黑到已经看不见路,不过对我来说无所谓,闻着鸡屎味我就能找到家,有狗叫,有两口子吵架摔盘子的声音,还有我唯一知道的北斗七星挂在天上,那是四丫头告诉我的,
四丫头走了,我太困了,没有起来去送她。穿衣服的时候,才看见衣服上被她写满了我的名字。
“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他呢?”
“无聊的时候,总是会写他的名字,不停的写”
那天我没有表白,但那天的确是美好的一天,我把情书叠好,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给四丫头”
从那之后,四丫头再也没回到过村子,后来我去外地读大学,也很少再回去。
我再也没见过四丫头,但每次回家的时候,都会不自觉的摸一下门口的石狮子,物是人非,有些东西永远不会走,像门口的石狮子,像天上的北斗七星,横亘在那里,提醒着那些生命里出现又消失的过客。
白墙黑瓦依然在,羊群还在低头吃草,放学的铃声依然响起。
四丫头却从我生命里消失。
如果我们有幸再见,我甚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不该把当年那封情书递给她。
2
大学刚毕业那会,我在云南一个偏僻的小学里见习。班里一个个子矮矮的男生跑来跟我告状,说他后面的女生总是欺负他,拿铅笔在他身上乱写乱画。
恍如隔世,像太平洋的风,不远万里,只为在你身上留下一丝凉意。
我摸摸他的头说,没事,让她拿回家给你洗好了。
离开学校的那天,我用铅笔写了一封情书,送给那个小男孩,我不知道他会在上面写上谁的名字,也许会跟我一样,永远不会把那封情书交给一个女孩子。
生命会在他身上轮回,他会记住一些东西,然后怀念一些东西。那些曾经以为的情深似海,到头来只不过是擦肩而过,从此路人他乡是过客。
3
大学的时候我在北京读书,女朋友在上海,临近毕业,忙的跟狗似的写论文,女朋友从上海飞到北京,然后开着她爸公司的车来找我,那天我们一块去吃全聚德烤鸭,妈的在北京四年了,第一次吃全聚德。
晚上在酒店里,女朋友从后边抱住我。
“我爸让我去国外读书”
“好啊,等你回来就是海龟了,千年的王八”
“你会等我吗?”
“傻瓜,当然会啊,我要等你回来包养我呢”
我把她送到机场,看着她头也没回消失在人海里了。
傻瓜,你以为你不回头我就不知道你流泪啊。
傻瓜,你以为她不回头就不知道你流泪啊。
“你会等我吗?”
“傻瓜,当然会啊,我要等你回来包养我呢”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骗谁。
那天晚上,我叫了几个朋友,花光了身上仅有的两千块钱大醉了一场,第二天醒来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我删除了她所有的联系方式,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消息。
“你会等我吗?”
“傻瓜,当然会啊,我要等你回来包养我呢”
我们彼此心照不宣,谁也没骗谁。
时间是残酷的线,容不得你走太远,一根线,几多人,回首往事,已找不到焦点。
春天种下一万颗相思的种子,秋天却结出让人苦涩的果实,田野里的风在吹,村里的狗在叫,碰到无数个跟你相似的背影,但与我已经没有丝毫关系。
什么时候,时间开始有了分叉口,不知不觉间,已经察觉不到你那双温暖的手。
4
在学校见识完之后,身无分文的我去了广西桂林,在朋友客栈里呆了一段时间,那段时间,我看厌了山,也看厌了水,满大街都是打着手鼓唱着《一瞬间》的流浪歌手。
我在客栈里看书,做着笔记,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坐到我对面,手里端着酒杯,醉醺醺的问我,“你是不是作家?”
“不是”
“我看你拿着笔写东西,还以为你是作家呢”
“我习惯看书作笔记”
“你知道爱情为什么那么痛苦吗?”
“为什么?”
“因为相爱的人总是会分开”
“也许吧”
“如果他当初挽留我一下,也许我就不会离开了”
是啊,也许当初挽留一下,就真的不会离开了,正因为相爱的人总是会分开,所以才不会挽留吧,也许经历过太多的聚散离合,所以才习惯了吧。
我对眼前的这个女孩一无所知,我对她的故事也没有什么兴趣,也许我会记住她说的话,会记住她手里的酒杯,但她的样子,她的眼神,早晚会被时间打磨的面目全非,我们终究会被被放在地球仪上的两个不同的点,在某个夜里,她熄灯,我点烟,回首往事,只不过在此时此刻擦肩而过了一下,从此成了彼此人生里微不足道的过客而已,连想念一下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5
每个人记忆里都有抹不去的东西,它们散落在世界各地,在时空里交错。
它是白墙黑瓦,是天上的北斗星,是门前的石狮子,是一个拥抱,是一个酒杯,它们像血液一样,流淌在你身体的每个细胞里,让你时常想起那个想忘却忘不掉的人,想看却又看不清的人。
说好要一辈子感受十根手指的温暖,却终究还是要忍受一个巴掌的冰凉。
习惯了晚睡,也习惯了酒醉,睡不着的时候仔细想想,人生这副牌也只有这一种打法。
活着活着就成了彼此的过客,想忘的忘不了,想看的又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