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都在想,如果外公生长在古代的话,一定会是个行侠仗义的大豪杰。
外公是个理发师,有些奇怪的是,外公家在县城,户籍在我们的镇上,而外婆舅舅他们的户籍却是在县城里,据妈妈说,外公以前是在我们镇上工作,所以户籍才留在了我们镇上。外公以前的工作,我不是很清楚,但自从国家实行下岗之后,外公就在我们的镇上开了个理发店,只有到了周末的时候才回家,不过偶尔也有工作日下午关店回家。和爷爷不一样,外公可以领到退休工资,退休后工资和那时候的退休教师差不多,可能正因为如此,所以外公总显得很大方。
记得小时候,爸爸妈妈空闲了,就带我和妹妹到镇上看外公,外公笑呵呵的,顺便给我们理发,完了,还会给我和妹妹两块钱,让我们自己去买东西吃。后来,爸爸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工作,妈妈又没空,所以我跟随着村里的一个小伙伴走路去了镇上,拿着外公给的钱喜滋滋的准备回家,但那个小伙伴却要我买东西给他吃,我走了五六里路,脚都快肿了,为的不就是这两块钱嘛,所以我当然不肯啦,而且我已经和他分享了姨奶奶给我的一袋方便面,觉得这已经算是给了他带路的报酬了。他见我的态度坚决,虽然拿我没办法,但是他甩下我自己走了,自己走,走了?!因为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但明显不是回家的路,所以我没有立刻跟上去,当我考虑要不要跟上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因为来的时候有人带路的,我没怎么去记来的路线,所以我不知怎么回去了。我呆呆的站在那里,最后,我只能怏怏的回到姨奶奶家的小卖部,然后姨奶奶问我怎么不回家,我如实的告诉她,然后她就让我坐在那里等着,直到有一个和姨奶奶相识的邻村人来买东西,于是就拜托她带上我一起回家。然后,我就认识路了,从那以后经常走路去镇上。哈哈,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外公非常喜欢喝酒,每次吃饭几乎是无酒不欢,一般来讲,喜欢喝酒的大部分都是豪爽之人,在我还没有上初中之前,外公经常喜欢邀几个朋友一起吃饭喝酒,但自从我上了初中之后,因为要照顾我的饮食习惯和作息规律,所以后来这些就慢慢减少了,直到最后也只是偶尔叫一两个熟悉的一起喝喝酒。上了初二后,感觉外公这么大年纪了还要照顾我,非常内疚,于是,我干脆回家吃了(上初一时我在学校留宿,在外公那里吃饭)。
我不在外公那里开饭后,外公空闲的时间多了,不用每天按时为我做饭,要是哪天不想自己做饭了,就到外面的小店里吃一顿。只是这样,外公就显得孤独了。有时候,我去学校上晚自习会提前一点,去外公那里看看,但大多数都是关门了,只留下一点点缝隙,我见到没锁上,知道外公还在里面,于是把门缝打开一点,挤身进去。最里面隐隐冒出一点亮光,让我可以模模糊糊的越过地上的障碍,顺着狭长的过道走到最里面。在昏黄的灯光下,外公正在吃饭,外公似乎感觉到了后面有人,半转过头,就看见了我,我向外公问好,外公非常高兴,笑呵呵的,“你来了,来的正好,一起吃饭。”然后,我熟悉的去拿过碗和筷子,盛上一碗汤,一边夹菜喝汤一边陪外公聊聊天。等外公吃好后,默默的拿起桌上的碗,洗干净后放回到原来的位置。再坐一会后,我和外公道别,上晚自习去了。
可能是因为孤独,也可能是因为理发店的生意受到越来越多新开的理发店所带来的冲击,所以外公回家的频率多了,而且一连两三天都不过来开门。写到这里,我想起了爸爸说的一件事,“你外公每次都是在春运来临之后,就把理发的价格翻倍,当别人问为什么要涨价的时候,你外公回答:‘人家汽车都涨价了,我不涨价就要喝西北风了。’后来,别人也有样学样,都纷纷涨价了。”我听得有点惊讶,想不到我们镇上到了春运理发店就涨价的习惯原来是出自外公之手啊,简直是引领了一个潮流。
慢慢的,外公来镇上开门的时间越来越少,到最后,外公干脆不来了,开始在家蒸酒和养猪了。虽然离外公更远了,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外公外婆聚少离多,现在总算是圆满了。
过节学校放假的时候,我会骑自行车去县城外公家那里,有时候是我自己去,有时候是和弟弟妹妹一起去。记得有一年端午节,我和弟弟妹妹以看赛龙舟为由去了外公那里。外公看到我们来了,很高兴,吩咐外婆给我们做好吃的,家里没有菜的时候,就让外婆开菜单,然后自己骑车上菜市场买去,顺便的也买上一些零食和水果,回来之后还嫌这些不够,又分别往每个人手里塞上一些零钱,叫我们喜欢吃什么就去买。回家后,和妈妈说起这些的时候,妈妈总是很感慨,和我们说起她小时候的一些事情,说的最多的就是外公每次从镇上回家,总会买上一大堆零食和水果,她每次都吃的很满足,然后又说自从嫁给爸爸之后,就很少吃上这些了,偶尔有机会吃上也都会拿回家分给我们吃,最后还一个一个问:“你长大后,有吃的了会分一点给我和你爸吃吗?”这时候,我们一般都会大声的回答:“会!”
外公的胆子非常大,妈妈和我说过她小时候的一件事:在外婆怀了两个舅舅快要临床的时候,外公带着妈妈和小姨从镇上连夜赶回家(小姨以前是跟着外婆的,后来外婆怀孕后照顾不来小姨,然后小姨就和妈妈一起跟着外公了),那时候很乱,又没有车,只能步行回家。因为那时候小姨还小,没走一会就喊累,所以外公只能背上小姨一起走。就这样,外公背着小姨,牵着妈妈,一步步的往二十多公里外的家走,期间,还穿越了好几个交战区。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打断了妈妈:“不是已经解放了吗?为什么还要打仗?”只是妈妈说不上来,一味的强调当时就是在打仗。后来,我问爸爸全国解放之后我们这里什么时候还打过仗。爸爸想了一会,说:“应该是武斗时期吧。”听了爸爸的话后,我查了一下资料,原来那十年还有武斗这样的事,那妈妈说的打仗的事应该是真的了。一想到外公带着两个小女孩,越过几个交战区走路回家,心里深处顿时对外公升起一股敬佩感。我问妈妈走了多久才回到家,妈妈说:“不记得了,反正走了很久很久,回到家倒在床上就睡着了。”两个舅舅出生后,外婆一个人照顾不来两个孩子,只能让妈妈休学在家帮忙照顾。等两个舅舅再大了一点后,妈妈才继续上学,考高中的时候,因为超龄了的原因,妈妈的求学之路就此停止。那时候妈妈的成绩很好,在知道自己不能上高中之后,大哭了一场。这些是小姨告诉我的,当时小姨说起这些的时候,很是感慨,并嘱咐我以后要孝顺妈妈,对妈妈好一点……
外公回家后,蒸酒,养猪,后来又养了一群鸭,最后还养了一条小狗。那条小狗很喜欢缠着小表弟,可能小表弟从小就被外公抱着长大,而且给外公带来了更多的笑声,所以那么多儿孙中,外公的关爱更偏向于小表弟。每次看到小表弟和小狗一起玩耍,我都觉得是不是小表弟喜欢狗,也养了那条狗。
时间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外公也每天忙忙碌碌的,笑声不断。但很快,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县里建政府大楼时侵占了外公所在生产队的土地,却迟迟没有给予补偿。生产队里的人派人和政府工作人员联系商量解决方案,依然没有得到回复。最后实在没办法了,生产队决定到市里上访,但市里也是敷衍了事,说这事归地方政府管,然后把皮球又踢回到县里了。生产队里一片惨淡的气氛,外公看着这些,有点看不下去了,决定去北京告“御状”。很快,外公就收拾东西和村里的另外一个人一起动身了。
因为那时候手机还不算很普及,而且外公也不懂得使用手机,所以外公动身去北京后,家里联系不上外公,只能等外公到北京安定下来后联系家里。但一连好几天,外公一直没有和家里联系。舅舅他们有点着急了,想要报警,却被人劝下了,“告状这种事只能静悄悄的,不能让太多人知道。”直到和外公一起的那个人回来了,告知没事之后才放下了心。
如此过了整整一个星期,衣衫褴褛、面容憔悴的外公被警察送回来了。这时我们才知道,外公在另一个人回来后,钱和证件都被偷了,没钱住宿,最后流落街头了,最后还是北京的警察帮忙买了火车票,外公这才回了家。就这样,告状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在北京的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不是很清楚,这些都是妈妈转述给我的,虽然我也很好奇外公究竟是被县里驻京的干部拦截了还是真的是被小偷光顾了,但我从来没有询问过外公,毕竟向后辈说这些让外公灰头土脸的往事,会有点伤自尊。
告状的事过后,外公郁郁不得志,身体状况也越来越差。我和外公生前的最后一面是在高三的寒假期间。那时候,我们全家一如既往的在年前去外公家里,见到外公的时候,外公躺在床上,看到这似曾相识的一幕,让我想起了爷爷,我和爷爷最后一次说话,爷爷也差不多是这样躺在床上,我忽然变得伤感起来,不忍心再看外公那已经明显消瘦的脸颊,虽然已经隐约感到,这次见面恐怕已经是我和外公的最后一次了,但我还是只静待了一会就退出外公的房间了。
高三第二学期开学后不久,就传来外公离开了的消息,我听到后,和两年前一样,没有流泪,只是静静的发了一会呆,然后强烈要求去见外公最后一面,送送
外公。尽管爸爸以高考重要为由让我再考虑一下,但我还是坚决的要求去看看。这是我第二次请正课的假,上一次是爷爷不在的时候。虽然我以前也有请假,但那都是在自习或晚自习的时候请假。
我和爸爸妈妈赶到殡仪馆的时候,小姨小姨夫,两个舅舅都已经到达那里了。我一一向那些长辈问好,然后在一旁肃立着。小姨眼红红,她和小姨夫是连夜赶回来的,小姨和妈妈说着外公的一些往事,说着说着就哭了,小姨夫和爸爸妈妈一起安慰开解小姨。
过了一段时间后,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过来和我们说已经准备好了,并在外公即将进入焚化炉的时候,询问家属是否要看死者最后一眼,然后我们一起走到外公的遗体前,工作人员把遮盖在外公身上的白布掀开一点,然后就静静的离开了。外公本来就已经消瘦,再加上病重的时候进食少,就越发的消瘦,所以我一直有心理准备。但当白布掀开的那一刻,我还是被吓到了,外公的眼睛深深的陷着,脸颊也凹了下去,而上没有一点点肉,完全是一层皮紧贴这头骨。看到外公的这副模样,和我在电视上网络上看到的骷髅没有什么分别。尽管两年前我已经接触爷爷的遗体,但在我看着外公的遗体时,还是有点心跳加剧,但我依然紧盯着外公的脸看,想要把这一幅画面深深的印刻在脑海。
一直到工作人员再次过来,问是否还需要继续再看的时候,小姨夫和妈妈把小姨拉开了,默默的摇着头。
然后外公的遗体被推进了焚化炉……
短短的两年,爱我并且我爱的两个人都离开了人世,他们离开的时候,我都没有哭,但对我的影响还是挺大的,我不再以读书考试为人生目标,转而开始思考人生和人生的意义。
常常听到爸爸和叔叔他们说起爷爷的时候,总说爷爷一生都没怎么享福,一直舍不得吃舍不得用。确实,和爷爷相比,外公更舍得吃,舍得花钱,外公虽然也没有享过什么大福,但是,小幸福还是一直不断的。从这方面来说,外公比爷爷更幸福。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的话就不一定了。通常来说,豪爽之人如果没有走到一定的人生高度(事业或影响瑮),一般是不会留有太多积蓄的,所以外公离开后,家里就一穷二白了,更是苦了外婆,以前还有外公为外婆遮风挡雨,但外公离开后,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