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书法热乍起。书法教育亦方兴未艾。中国书画函授大学应运而生,通过北京总校与各地分校松散联合的方式办学,成为当时书法教育的正脉主流。
1989年至1992年,还是山区小学教师的我,有幸参加了中国书画函授大学北京直授班书法专业的学习。直授班采取函授加面授式教学。函授期间老师给学员定期书信来往,学员把作品和附带对自己书法学习中的一些问题提出来邮寄总校,老师评改后回邮。所有老师都尽职尽责。直到现在我还留着徐海先生的评改信,字迹工整,解答问题耐心细致,令人感动。
面授每年一次。第一次面授是在大连举行.我想去,因为年龄小,没出过门,父母非常担心没让去,很遗憾。第二年在北京,离家近,我去了。还是我哥送去的,他再过10多天就要结婚,送去后还怕我冷,把身上穿的棉衣让我带着,他衣着单薄地回去了。当我坐同一趟夜半火车往回走时,才知道冰冷的车上有多难捱。我们学员很多人都是克服各种困难,为了兴趣千山万水地奔向北京的。
一般面授培训7天。一次是在月坛西街的北京铁路二中,一次是在在玉泉路附近中科大研究生院。书法函授大学后勤及内务管理的老师,都是一些退休教师,或爱好书法的退休职工担任,在生活上给我们以无微不至的关照。培训地点的选择也很适合我们。你想,中科大研究生院,对于中师毕业没有进过大学的校门的我来说,切近地感受到了大学的气息。食堂很优惠,每天吃饭可能就2块钱,住宿一晚上可能是10块钱,也是很人性化的。在铁路二中培训期间,一次下课,我正和学员们往宿舍走,看到路边一只小鸟,跌跌撞撞,似乎飞不起来。我疾步上前,抓在手里,一看,竟是只小鹦鵡。原来,这所学校的隔壁是一个花鸟市场,这小家伙估计是从那儿飞过来的。我把小鸟送给了管理内务的女老师——很温和的一个人,说话轻声慢语。这也算一个小插曲。
学员来自五湖四海,西藏、黑龙江、浙江、江西、湖南、广西……各行各业的都有,个体户、军人、教师、官员等等。年龄差距也很大。像我们20郎当岁算是比较小的,还有岁数很大的、退休的一些老领导也都参加了学习。大家学的认真,相互之间很自然地交流。我和山西的开汽车修理厂的一位老板在一块住,他书谱写得很好。还和山西一位画画的先生同宿舍,他画的悬空寺,我印象深刻。更高兴的是交了几个朋友,一个来自正定的小木匠和一个湖北钟祥当兵的。当时没有电话,面授之后通几次信,开头无一例外地说:科大一别,已有数月……足见这六七天对我们的影响。虽然后来基本上断了联系,但我想大家应该不会丢了书法这一爱好吧。
讲授课程的都是书法名家,像杨再春、吴未淳、姚俊卿,更多的是来自于首都师范大学的书法老师,卜夕旸、贾成儁、王世徵、高惠敏等等。杨再春笔名“墨人”,其时名气如日中天。我一见到本尊就笑了。他是唐山人,个子很高,戴个瓜皮小帽,关键皮肤很黑,加之是个写毛笔字的,“墨人”,够形象。他给我们示范写字,用笔轻巧灵动。他还现场示范了一首诗。只记得捺笔很有特点:撇完之后,反手过来轻轻一按,再往右一推,效果马上出来了。他的这幅字赠给了黑龙江佳木斯市的一位女士。高惠敏很幽默,他的电话号码“8311527”恐怕这一辈子都不容易忘记。因为这一串无意义号码,他用谐音 “把扇摇摇无凉气”来描述,生动极了。姚俊卿先生曾是长春电影制片厂的美工,写过好多电影片头,60来岁吧,在亚运村有工作室。我拿作品请他点评,他表扬我书法有潜质,下功夫一定会成功。这对初学的我来说是莫大的鼓励。然后用隶书非常认真的写了“春风大雅能容物,秋水文章不染尘”的斗方送我。本来精心收藏着的,因为搬家竟找不到了,很遗憾。再一个对我影响比较大的老师,就是北京的书法家吴未淳。他在我临写的欧体楷书九成宫作业上面打了98分的高分,这样就坚定了我学习欧书的信心。我用10年的时间致力于欧体的学习,打好了欧体楷书的底子。吴老先生,我后来了解到,他写书谱也很有名,并且在北京当地算是知名的书法家。他也亲自给我们上课。老人家高高瘦瘦,话不多,一副文人清癯的样子,可惜几年前已经过世。其他的还有讲书谱的张道荣副校长。他说的毛泽东的一段话 “感觉到的东西不一定理解他,但是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好的感觉他”让人记忆犹新。现在我还珍存着一张合影,阿老、张道容、吴未淳还有其他好多先生都在里面。
上课的老师,也有从地方邀请来的。我记得一个叫毛峰的先生,重庆的书法家,讲课非常投入。有一次他讲了半天,满头大汗。我以为是太投入了,结果他说了一句,我得去方便一下。原来是讲课时间长内急,憋不住了。他把颜欧柳赵贬为“大白菜体”,因为人人都写,不易出彩。从参展的角度来看,确是一针见血。
书画函授大学面授期间,还去看过一次规格很高的展览——二玄社复制书画精品展,展出地点在中国画院,范围不大,都是精品。二玄社是日本最有名的复印社,复印水平世界一流,出品下真迹一等。毛峰老师看展第二天讲课时神采飞扬的说,能看到这样的东西,虽是复制品,这一生也值得了。
课余时间可以坐地铁到故宫去逛逛,票价可能只有两块钱,进去以后待一天。面对这些顶级的艺术品,对于一直在家乡那一亩三分地晃悠、初入艺坛如井底之蛙的小学老师来说,真是眼界大开。一扇新奇的艺术世界大门在向我敞开。期间还与好友逛了琉璃厂,给我很浓烈的文化熏陶。所以说中国书画函授大学北京直授班的开办,不单是教我写字,对我人生的方方面面都有影响。让我在求知若渴的年龄,了解了中华文化的高度,让我有了自己的学习方向。后来虽然10多年一直在农村教书,独学而无友,但是我甘于坐冷板凳,理想之火没有熄灭。
说到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欧阳中石先生。他是中国书画函授大学的书法专业教材的主编。比如楷书教程,有一些他亲自示范的图片,对用笔方法的描述很详尽,我看了之后收益很大。他对欧体艺术进行了很周密的概括,非常全面,我在所用《九成宫》字帖后面抄了他写的那段话,时时参悟。1991年11月我们参加了最后一次学习,算是毕业交流。作为中国书画函授大学书法专业的导师,欧阳中石先生给我们上了一堂课。我记得欧阳先生已拄着拐杖,从小轿车上下来,虽然接待他的没几个人,但看上去很有教授范儿,是一个非常谦虚的老头。他先从大的方向讲述书法的功用:文以载道,书以焕采。然后寄予我们几点希望:一是他说虽然函授大学要毕业了,但你们的水平不算书法大学生,只能算是书法小学生,要加强学习,这样才能有所提高,有所成就。二是要甘于坐冷板凳,耐得住寂寞。在师生互动环节,他作了现场书法示范。他问同学们中有没有写诗的,有现成诗的话可以拿上台去。如果合平仄、有意境,就依此诗当场创作一幅书法作品赠给作者。他的字我在荣宝斋见过,很值钱的。学员们都非常兴奋。我也鼓足勇气,拿了自己的习作跑上去。那首诗的内容是咏葡萄的:“葡萄一株去岁栽,知春不待伴桃开。黄发垂涎藤下立,吮指怯问几时摘。”上去之后欧阳先生只那么扫了一眼,说了4个字“不合平仄”。我只能灰溜溜的跑回座位,让书法大师给自己写字的愿望算是落空了。欧阳中石先生当场写了一幅丈二竖幅,让四个人抻住宣纸四角,他悬空书写、气定神闲,笔墨功夫,甚是了得。至于是不是学员的诗、送给谁了,我现在记不太清了。但他说的书法小学生和不合平仄这几个字深深的影响了我,让我知道了自己的差距。在以后的日子一直努力学习书法,一刻也不敢耽搁。这几十年来,我一直秉持诗书并重的态度,认真研习诗文,提升修养。直到现在,书坛文气不足依然是亟需解决的突出问题。字写的再好,但都是借嘴发挥,对表情达意、表现生活总有隔靴搔痒之感。这足以看出欧阳先生作为名师,对书法发展的先见之明。
欧阳先生能从一个中学老师到大学教书,成为知名教授,然后办举办书法函授,引导书法进入大学校园,创办硕士班博士班,自有其不凡之处。他对中国书法的崛起,功不可没,荣获兰亭书法终身成就奖,也是实至名归吧。他的字,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这很正常。公允地讲,他的字底子出自吴玉如先生,加入魏碑元素而更加厚实,有自己的发展,放在当今书坛,云是名宿,当不为过。一辈子能遇到高师、严师,对一个人的成长至关重要。欧阳中石先生于我,虽然只是一面之缘的老师,讲了那么一节课,但其影响却是一生的。多年来,我时时关注欧阳先生,从其人其字其文中受益良多。2020年11月5日,欧阳中石先生去世了,我很悲痛。
小时候写作文,常用“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这一套词,站在50岁的门槛,才真正领悟了这八个字的份量。三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啊。回忆中国书画函授大学三年的学习生活,也是怀念曾经给我无私教诲的长者,甚至一面之缘一句之交的人,更是怀念为了兴趣义无反顾、求知若渴的青春岁月。几多感慨、几多沧桑!唯有在书法道路上继续挥洒汗水,传承经典,方不负余生,慰籍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