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其事地缓缓走入教室,几乎是下意识地去了靠窗的一个位子坐下,然后习惯性地朝窗外张望片刻。这一系列动作就如事先预演好了一样,没有一丝差错和不连贯之处。阳光很好,柔和温煦,楼下到处一片明丽的色泽;应该有风,轻微的几乎感觉不到,偶尔有一片鹅掌楸的叶子会颤动一下,又让人疑心那是某滴露珠的牵坠;草坪上闪着明明暗暗的绿意,因为露水较重,又加上似乎有一层晨霭尚未褪尽,更显得青草绿意的无力;不远处设计新颖的办公大楼兀自矗立在那里,形象感极强;楼后夹道种着两排金丝柳,总是沉默无语,柔软的枝条无力地垂着,几乎触地,似乎还没有睡醒,然而这睡姿极其好看;柳树下的石倚上,小块的草地上,稀稀疏疏坐着或走着两三个晨读的学生,默默发奋,对谁都不在意。自然,也没有别的人去在意他们。一切就那样存在着,发生着,自然而然。
看久了实在无聊而又浪费时间,也即浪费生命。生命不可浪费。这些念头就如数学公式,一一推导出来丝毫不费劲。回转过头,用心打开书,只是打开而已,对着它发片刻的呆,仿佛它是一件极其陌生的事物。等到觉得它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就抬头习惯性地张望。穿各种颜色衣服的人都有,红、黄、蓝、黑、白,色彩繁复纷杂,令人眼花缭乱——这是夏季特有的风景。坐在昨天位子上的人换成了别的人,但也有几个人从来没变过,似乎对自己那个“专座”情有独钟。很难说得清为什么有人会对一种事物抱有那种类似依赖的感情。有人只喜欢听一种风格的音乐而不去尝试别的类型;有人穿衣服不喜欢后面带着帽子,有的则特别喜欢那种式样;我认识外系一个学生,理发从来都只去一个地方;有一个室友每天都把砂锅烩面作为晚饭……这种事情太多了。现在我又发现有些人只喜欢一个固定的座位。一个不大不小的发现。我环顾四周,有的端坐不动,或冥想或朗读,有的左右晃脑,或谈笑或讨论。总之,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谁也不互相打扰。人太多,人声又嘈杂,来不及多想些什么,就那么无动于衷地看一阵,然后低头看书。
低头便有一袭淡黄色连衣裙从眼前和脑际闪过,极快又极模糊,差一点就忘掉和忽略掉,然而还是被莫名其妙地留住了。我们常有这种经验,你正做着或想着什么,恍惚间有种印象一闪而过,你似在意又似不在意,然而心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隐隐起作用,然后你便渴望这种印象来得清晰一些,同时伴随着某种心境——诧异、疑惑和淡淡的渴望。我用眼睛的余光看到黄色连衣裙——就像拍电影时摄像机始终跟着演员——它真像一朵黄色的云——缓缓落到某个座位上。苹果落下了,天堂失去了。郭沫若在火车上,我坐在教室里。某种巧合?于是——或者然后——我抬头看了一眼。隔着人群,只看到侧脸,仿佛有什么故意和我作对一样。或许正甜甜笑着吧,因为和她说话的人正面向这边,满脸痴傻的笑容。她也该面向那边发笑。刚及肩的头发,微微泛黄,闪着淡淡的光泽,后背和肩透出一股娴静的气息,一看便有诗里江南女子那种淡雅柔婉的气质。像一幅不饰重彩的山水画,又隔着人群看,别有一番韵致。
或许有什么告诉我已经看得太久了,那样不好,于是想到得预习课本,从头把今天要讲的内容粗看一遍,觉得十分满意,没什么疑难。于是放了心,又听着一片杂声,静不下来,只好开一会儿小差,再抬头无动于衷地观看各色人等。但已无心环顾,只是想朝一个方向看去。我看一眼邻座,正拿着一本不相干的书全神贯注地读着,然后我双手交叉抵住口鼻。这样或许不会被发现,至少可以降低被发现的概率。然而发现什么呢?仙女在小溪里洗澡,放牛的小子在偷看。我想笑。有人会在意我在做什么吗?我依旧双手交叉抵住口鼻,我觉得别人会把我这个动作当成一种习惯——忧郁、沉默和孤僻。随后心里接着生起一种莫名的担心。这个社会不需要这样的人。幸好这时教授走进来,(所有人都停止了原来的动作,我回转过头),杂声顿时消隐,恰似一锅沸水里投进了一大块儿冰,沸腾的声音立即消失,接着冒无数小小的泡儿,再然后归于平静。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好像发生了一些什么。使人想不明白,但又有一些头绪,茫然的头绪。
一阵翻书的声音。不知道哪一片是她的书发出的。声音凌乱,在阳光里听得十分清晰,像某个心事重重的人思绪翻飞的声音。这个人有时会凝神细细分辨这些声音,想弄清楚它们的来源,一片一片地把它们分离开来,直至找到那本书和它发出的声音。这实在过于无聊和浪费时间,而且也是不可能的事。于是,然后,算了……教授站在讲台上,习惯性地干咳两下,用手无意识的触碰一下领带,然后开始讲课。我习惯性地在听讲之前向窗外看一眼,就一眼。阳光很好。
有人开始做笔记,沙沙的声音持续而又刺耳。我轻轻犯起嘀咕:有必要吗?不自觉地找到正讲着的那一部分,想写些什么,一时又没想起来,有些淡淡的落寞。丢下笔看一眼邻座,仍旧一丝不苟地读着,神情专注地令人不忍心打扰。心里微微笑一下,恢复平静。无意间朝——不妨用诗意的语言牵强地去描述——云落下的地方看一眼,苍苍茫茫,什么也没看清。也许从那个位置看过来也是这样。仿佛心有不甘,而且有什么在作对,非要看一眼——清晰地——才行,否则,否则就不再听课了。然后鬼使神差般地再看一眼,那么多人,偏偏就一眼看到她,正低着头。也是不喜欢听课?现在的大学生如果无心听课,那么打发时间的手段就多了。也许在玩手机,很有可能。看电子书?发短信?或是进了QQ空间?谁知道呢。我顺手往口袋里摸出手机,颠来倒去握了一会儿不知道要干什么。
终于听清一句重要内容,不慌不忙地在书角记下来,又默念一遍,感到十分惬意。我放下笔。不好,阳光照到书上来了,光线太强了会损害视力。回头去找窗帘,相距太远了些,手抓不到。靠近窗帘的那位老兄耳朵里正塞着耳机,眼睛似闭未闭,要叫他怕也无济于事,只好先忍着。我皱起眉头,顺着光线向外看,看不到太阳的所在。阳光很好,空气十分纯净,天空像一块蓝玻璃,几朵云则极像玻璃上年久的白斑。
心里开始抱怨起来,我是极爱惜视力的。没有人知道我正受着这样小小的一种煎熬。我感到如果有人知道,我会好受许多。我朝黄色连衣裙的位置扫上一眼,什么都没看到。一手抚头,想静下来,但适得其反,更无心听讲。索性就不听了,径直向楼下望去。露水怕已归于无形,碧草茵茵,夏木葱茏怡人,认真听还能听见一两声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鸟叫声。金丝柳睡醒了,顽皮地要以“手”触地,捡拾自己的“头发”玩。那专注读书的人依旧读着,成对的恋人从他们身边次第走过,谁也不打扰谁。一切都自然而然。
忽而教室里爆发出一阵恣意的哄笑。我既吃惊又遗憾。一定是教授讲了一段很有意思的内容。错过了,真该死。心里既沮丧又落寞。不那么有顾忌地迅速朝那个位子看一眼。只看到余笑未消的侧脸,矜持而恬淡。中间有一个人的头微微动了一下,正放在我视线的路径上。我微一皱眉,低头去看课本。好多了,我轻轻说。邻座显然也被刚才的哄笑从书里拉回来,他问:“发生什么了?什么好多了?”我朝他微微一笑,然后看着楼下说:“没什么。好好看书吧。”他做一个不满意的表情,低头又去看书。
课上一半可以休息五分钟,教授刚去休息,教室里就响起一阵嗡嗡的声音。大部分人都趴在桌子上补觉,好像集体受到感染。坐着的是一些不为外界打扰的读书者,或是闭目凝听耳机里无声的音乐的,还有零星的几个如失了魂一样,似在想着什么,又似什么也没在想。我假装困了,手支着头打瞌睡,一面不经意地张望。不见了黄色连衣裙,那个位子空了,极其醒目,像某一时刻的心。我转而面向窗户而坐,脸上暖暖的,眼睛睁得不那么开,看东西像从指缝里向外看一样。这扇窗真像一个画框。莫奈,印象,伟大的创新。
教授回来接着讲课。响起一片从桌子上抬起头的声音,打哈欠声此起彼伏,不打哈欠的都忍俊不禁地四处张望,似乎感到了某种趣味。后来每个人都感到了些什么,哄堂大笑起来,教授也忍俊不禁。教授的表情鼓舞了肆意的学生,笑声更响了(我把脸埋进双掌)。笑过之后就都觉得无聊,该干嘛的还干嘛,补觉的补觉,听音乐的听音乐,记笔记的记笔记,想入非非的端坐不动。阳光静静地照着,仿佛过滤着什么。一切都像没发生过,但一切又像早已发生过。
起了一阵风,有谁的书被吹起一两页,书页的摩擦声清晰而悦耳。午后窗前的桌子上,摊着一本打开了的书;风吹着窗帘轻轻飘动,上面的两只长年静止的小鸟跳动起来;窗外一树石榴花也在风里摇曳。多年以前的一个梦,竟然还记得。一定有谁的头发被吹动了,丝丝缕缕轻轻飘扬,一定十分动人;一定有人感受到风的舒适,停下笔或某一段思绪,抬头向窗外看一眼;也或许一定有人在心里微微笑着说:“啊,起风了!”
似乎这些都没有发生。我抬头张望,低着头的不见抬头,抬着头的也不见头发飘动——风停了,更没觉得哪个在心里发笑。我的眼睛的余光迅速划一条弧线,黄色连衣裙只成片刻印象。我低头认真看书。
每个人都感到下课的时间临近了,精神都打得老高,不见有谁还趴在桌子上。教授正收拾讲稿,然后说那句“这节课结束了,下次再见”。每个人也都在有意无意整理自己的东西,准备在教授说完那句话之后鼓掌,然后离开。此时教室里充满一种特别的气氛,夹杂着书本和书桌的磕碰声,拉开书包拉链的声音,钥匙链发出的“叮叮”的清脆声,还有同伴之间小声的呼唤。像一场不协调的大合唱,在无意之间不自觉地上演。好像电影里的某个镜头,或者文学创作中的一个手法。一种悲剧气氛。我早已收拾好自己简单的几样东西,听着和看着这一切,不自已地向窗外看去。还是一个样子。阳光很好,天空很蓝,青草自碧,夏木阴阴正可人。好像发生过一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在阳光下,这画框里的一切都成一段印象,一幅印象画。
大家一起鼓掌,一同起立,但并不一起离开。我准备往外走,想再看一眼某个穿黄色衣服的,又担心被挡住视线(刚说过,大家都站起来了)。于是像来时那样,低着头缓缓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