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行之
唐温如,是谜一样的神秘诗人,除了名字,没人知道他的具体信息。
在《全唐诗》里,他仅留下一首诗,是一位「孤篇诗人」。唐朝距今千年,诗如飘蓬散失,只留下孤篇并不算稀奇,但稀奇的是,这个叫唐温如的诗人,竟然在整个唐朝的史料里,找不到只言片语的记载,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他仅收录一首的诗,名《题龙阳县青草湖》: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这是一首纪游的七绝诗,诗题中说的青草湖,位于洞庭湖的东南部,南接湘水,北通洞庭,今泛指洞庭湖。那里,正是诗人写诗的地方。
「西风吹老洞庭波,一夜湘君白发多。」
在诗人眼里,这洞庭湖并是不单纯的湖。它有人的灵性,被萧瑟的秋风一吹,水波如皱纹,显得苍老。而这洞庭之水连接湘水,也让诗人想起了传说中的湘君。在传说中,湘君是尧的女儿,舜的妃子,死后化为湘水女神。诗人想着,恐怕这湘水女神,也已经随着湖水老去,满头白发。
其实洞庭湖水不会老,传说中的湘水女神也不会老,只是诗人此时心有愁情,移情于景,看什么、想什么,都有凄沧之态。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诗人乘着船,在洞庭湖面上游览,他喝着酒,渐渐醉去。醉后小憩,忽而醒来,夜色如水,恍惚间分不清天地四至。这时湖面已经成为星空之镜,而他竟不知道是整个天上的星辰都倒映到了水中,还以为是自己载着满船的清梦,卧在整个璀璨的星河上。
在这种如梦似幻的情景里,诗人产生了奇妙的感觉。他觉得刚刚做的梦,仿佛是有体积的,是载「满」了整个小船。这梦也仿佛是有重量的,是沉甸甸地「压」在了星河之上。
一切那么真实,又那么梦幻。在真实和梦幻的交织里,感受到超尘拔俗的空灵。
唐温如这诗中所处的洞庭湖,自古号称五湖之首,一直是诗人写诗的取材胜地,唐朝很多著名诗人都为此湖写过诗。
孟浩然写过:「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刘禹锡写过:「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杜甫写过:「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
这些名篇,或有吞吐日月的雄阔气势,或有高卓清异的飞驰想象,都各称绝唱。而唐温如这样一个个默默无闻的小诗人,竟能在这些诗之圣者、豪者面前,以唯美奇幻的轻灵浪漫,与他们并驾齐驱,在笔调、境界上,皆不输分毫。
就这首孤篇而言,唐温如不输唐诗中任何名家。但是为什么,这样一个杰出的诗人,在唐朝的史料里,竟找不到关于他的任何记载?
其实答案并不复杂,那就是:这个唐温如,根本就不是唐朝的诗人。
后来,据中山大学陈永正教授考证,此唐温如其人,实为元末明初的诗人。他这首《题龙阳县青草湖》,是被误收到《全唐诗》里。
《全唐诗》在清朝成书,编者多达10人,收入2000多名诗人的诗作近50000首,其中难免出现错录。而唐温如这首诗之所以被编者误收,主要原因有两个:
一是由于古代诗书不用标点断句,而唐温如恰巧姓唐,名字很容易被人误读为“唐·温如”。这么一来,他就被当成了唐朝诗人。
二是由于这首诗写得太漂亮,大有唐诗之风,放在唐朝的集子里,完全可与一众名家绝唱争辉,很容易就被选上。
我们现在看,唐温如本不是唐朝人,他的孤篇进入唐诗,只是一个最美的误会。而他即便被考证为元末明初人,却仍旧神秘。在元明的史料里,也并没有关于他生平的详细记载。我们也只能在零碎的信息里,得知他是南宋义士之后,今浙江绍兴人,受父亲教诲,有侠义精神。
所幸的是在《全唐诗》外,其它的诗词集里,他除《题龙阳县青草湖》,另有七首诗被记载下来。我们在这七首诗里,尚能还原一鳞半爪的唐温如。
他在《题海岳后人烟峦晓景图》中写:「须臾笔砚间,淋漓走元气。」在《赵文敏书洛神赋》写:「宓妃夜走天吴奔,骊龙腾骧老蛟舞。」
可见,他懂笔墨丹青,痴迷书画。
他在《墨兰》中写:「瑶阶梦结翠宜男,误堕仙人紫玉簪。」在《猫》中写:「觅得狸儿太有情,乌蝉一点抱唇生。」
可见,他喜欢兰花与猫。
他在《澄碧堂》中写:「玲珑凿开云雾窗,悟作虚空大圆镜。」
可见,他时常参禅悟道。
他在《题王逸老书饮中八仙歌》写:「摩娑故纸叹凋落,老眼昏花犹可认。」
可见,他觉得自己一生徒劳,亦太过匆匆,太过短暂。
从这些诗里,我们可以看到一个精通诗词书画,喜爱花草动物,探索禅宗哲学的才子。他大概和其他失意文人一样,志存高远,却无缘仕途,只能一书、一画,一盆兰、一只猫,一次参禅,一场宿醉,了却一生。
一年秋天,他游荡到龙阳县,被洞庭之水所吸引,带着酒泛舟于洞庭湖上。
在那里,他看见了一生中最如梦似幻的画面。一叶小船,泊在一片湖面之上,而湖水倒映一片星空,成为星空镜像。这小小的船仿佛不是泊在湖面,而是压在漫天星河之上。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把那幅画面写成诗的瞬间,就替后来的人们,定格了全世界最美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