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报》陆春祥05-01
纪念馆内,范仲淹的半身塑像,凝视着所有的来访者,“天地间气,第一流人物”,朱熹的赞词成了醒目的匾额。整个宋朝,因为有了范仲淹这样一批贤臣而足以自豪。范仲淹在兴化主政3年,兴化之民情愿改姓“范”来永久纪念他;他主政桐庐郡虽只有短短的十个月,却让此地人民怀念了一千年。在同辈和后代人眼中,范仲淹是一个全能型且无瑕疵的官员楷模: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在朝廷,则又如孔子说的“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间,盖不一二见”的栋梁之材,范仲淹用他63年的生命历程,完美地书写了辉煌的人生。
“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公元1033年暮春,这两句春山词在盎然春意的江南随处荡漾着,这是欧阳修刻画的春山,不过却是给忧愁的旅人做背景的,以乐写愁,春山虽美好,然人在旅途,漂泊无期,心境迷茫。
1034年的春正月,46岁的范仲淹,因为管了宋仁宗的家事,劝皇帝不要无故废郭皇后,从右司谏的位置上被贬睦州知州。正月的汴京,虽天寒地冻,但范仲淹的内心并不沮丧,他已经第二次被贬,肺部也有毛病,不如趁机去江南,去睦州(也称桐庐郡),著名高士严光曾在那里隐居,那里有瑰丽的富春山水,那里有他诗心中的春山。
去睦州
隋文帝仁寿三年(603),睦州设立,下辖淳安、遂安、建德、寿昌、桐庐、分水六县。
睦州起先的州治,坐落在雉城(今淳安西南),地处崇山峻岭,百姓出行基本靠水路,而水路又多险滩急流,这样的事故闻所未闻:曾有三位桐庐县令,因去州政府汇报工作,被水淹死。显然,雉城的州治不适合政府办公,几经周折,武则天才同意迁移州治至建德境内的梅城。梅城地处三江口,新安江和兰江呈丁字形汇入富春江,虽偏处浙西,水路却发达。
苏州人范仲淹,应该是熟悉睦州的。
船出汴河,过颍河,就到了淮河。过淮河,他们一家遇到了惊险,《赴桐庐郡淮上遇风三首》记如下:
(其一)
圣宋非强楚,清淮异汨罗。
平生仗忠信,尽室任风波。
舟楫颠危甚,蛟鼋出没多。
斜阳幸无事,沽酒听渔歌。
(其二)
妻子休相咎,劳生险自多。
商人岂有罪,同我在风波。
(其三)
一棹危于叶,傍观亦损神。
他时在平地,无忽险中人。
完整的场景和心情记录,过淮河遇大风浪,生动画面,跃然纸间:船行淮河,白茫茫一片,忽起风浪,且越来越大,人站立不稳,船歪东倒西,还有那些大鼋,也来凑热闹捣乱,它们浮在船边出没浪间。一船的人都胆战心惊,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此时,范仲淹只有一遍遍地安慰着家人,不怕不怕,我们不怕。果然,接近傍晚,风平浪静,夕阳也出现了,打鱼的船只撒开了网,渔人悠悠地唱着歌。哈,把酒拿出来,朋友们,来喝酒吧,压压惊,于是,一船笑声又在淮河的清波上回响。范仲淹的不怕,源自于他的底气,大宋朝和那强横的楚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清泠的淮河,自然也不同于汨罗江了,我对朝廷尽职尽忠,即便有点小挫折,也不会像屈原那样葬身水底,眼前是有些危险,不过,很快会过去!
其二、其三,更像是咏物诗,诗言志,说的是:老婆呀,你不要责怪我,朝堂上提意见,是我的职责所在,当官总是不断有风险,我此次被贬去睦州纯属正常。现在,你也别怪那些同船的商人,不是他们带的东西太多太沉,要怪只能怪风浪,我们还是安心坐船吧,等风浪过去,一切风险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谁说范仲淹仅仅是在写淮河上的风浪呢?自出汴京以来,每每闭目闲暇时,自少年到现今的经历,都会一幕幕浮现。
范仲淹,字希文,唐宰相履冰之后……仲淹二岁而孤,母更适长山朱氏,从其姓,名说。少有志操,既长,知其世家,乃感泣辞母,去之应天府,依戚同文学。昼夜不息,冬月惫甚,以水沃面;食不给,至以糜粥继之,人不能堪,仲淹不苦也。举进士第,为广德军司理参军,迎其母归养。改集庆军节度推官,始还姓,更其名。
上面这段文字,出自《宋史·范仲淹传》,信息量极大。
宋太宗端拱二年(989)八月,成德军节度掌书记范墉家中,添了个儿子,他就是婴儿范。不想,两岁时,范墉因病去世。两年后,范妻谢氏改嫁至长山(今山东邹平)的朱文翰,四岁的幼儿范还不懂人事,便成了朱说(音“悦”)。幸而继父亦属忠直之士,对少年朱养育和教育并举。
“划粥断齑”成为少年范仲淹苦学的著名故事,也是中国许多家长用来教育孩子的励志好教材。这个故事出自宋代魏泰的笔记《东轩笔录》中:
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画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齑数十茎,酢汁半盂,入少盐,暖而啖之。
这位少年天生就是苦读者吗?肯定不是,谁都想躺进父母温暖的怀抱。可当他知道自己的家世后,那种悲愤感,立即转化成无穷的动力,含泪告别母亲,去应天府求学。所有的苦,在朱少年眼中,都是上苍对他的考验,强行者有志,白天读不完,夜里接着读,从夏天读到秋天再到冬天。读书疲惫了,冷水就是醒脑器。食物缺乏,没关系,夜里取两升粟米,煮一大锅粥,第二天,用刀在冷却的粥上划个十字,分成四块,早晚各取两块吃;菜呢?好办,弄一些姜、蒜等切碎,加入醋和盐,煮熟,哈,不错的开胃菜。
苦读的日子,从少年到青年,许多时候,他甚至晚上睡觉都不脱衣服,为的是醒来就能读书。公元1015年,26岁的朱说,终于以寒儒成为进士。姜遵如此赞他:朱学究(科考明经科的专有名词,表示至少学通一本经书)年虽少,奇士也,他日不惟为显官,当立盛名于世。这姜遵,是长山籍名士,他丁母忧回乡,消息传到长山城,少年朱知道后,就邀几位同窗学友专程拜访,一番愉快畅聊,很少夸奖人的姜遵,事后对他夫人这样评价朱少年。
有一种说法是,少年朱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对朱家兄弟们的奢侈生活不满意而立志出走,励志苦读,但我推断,其继父家也是清苦,并没有太多的钱供少年朱读书。假如朱家待他不好,他为什么不早早改名,要等到中进士两年后任推官时再向朝廷申请认祖归宗?而且,后来,他还将宋仁宗授予自己的恩命,转赠给早已去世的继父,朝廷遂追授朱文翰为太常博士。一切都说明,三十岁前的朱说,和我们眼中的范仲淹,形象是一致的:能极度克制自己,有着坚忍的毅力,眼界开阔,满腔平民忧乐情怀,富贵、贫贱、毁誉、欢戚,没有一样会打动他的心。
2011年4月6日,我又一次虔诚地拜谒了范文正公的像,这回是在江苏省兴化市。仔细听着讲解员的介绍,她语气中明显带着自豪,这种自豪感是把范公当作家里人向人炫耀的那种感觉,因为,范公在这里做过令兴化人永远感念的3年知县,改变了兴化的历史。
而我却有一种不露声色的微微嫉妒,因为我也早已在心里把他当作我的老乡。当然,对范公来说,兴化是他人生事业起步的地方,这里谁也不能替代。
登第后,虽做过几处小官,但范仲淹的才能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发挥。1023年,机会来了,他在泰州做一个收盐税的官时发现,兴化这一带都是海涂,常常泛滥,于是主动请缨,要求去做治理的苦差事。一共3年,如果不是他母亲去世,他可能还会在兴化知县的任上干下去。尽管如此,因为他的投入,因为他的努力,历史对他这几年是这么盖棺论定的:招流散,勉农耕,轻徭赋,赈灾荒,人民有口皆碑。这还不是主要的,他的主要任务是修筑捍海堰。集中通、泰、楚、海四州民夫,积工累石,历经千辛万苦,终于修成长143里、基阔三丈、高一丈五尺的捍海堰,并建有十多座石质水闸。这堤被人称为“范公堤”。结果可以想象,堤建成后,“束内水不致伤盐,隔外潮不至伤稼”,以堤分界,东边产盐西边庄稼,堤内百余里间,泻卤之地尽复为良田,“期月之内,民有复业耕诸田者共一千六百户,将归其租者又三千余户”。范仲淹远见卓著,他的治理一举多得,并彻底改变了兴化的经济结构,由制盐为主变为农业为主,生产力也大大发展。振兴,教化,兴化的地名都因范仲淹而一直生动而挺拔了。
范公在兴化的3年,可书颇多,如果时间允许,如果不是我们打断,讲解员会一直讲下去的。司马光在《涑水见闻》中曾说:范堤成后,“民至今享其利,兴化之民往往以范姓”。百姓情愿以改姓来永久纪念他,这岂止是崇拜和敬仰?
少年事青年事,事事都已成云烟,转眼间,他就是个饱经风霜的中年人了,放眼两岸,郁郁苍苍,春山如笑,看着船舷两边不断翻滚的浪花,他知道,睦州就在眼前了。
在桐庐郡
春山半是茶的四月,江南的鲜嫩葱翠欲滴,经过一百多个日夜的兼程,范知州终于到达桐庐郡的州治所在地梅城,富春江的颖绿,瞬间抚平他略带忧伤的心灵,他立即投入考察和工作中。
南下途中,范仲淹的脑海里,也常浮现出一个人来,此人就是戴斗笠披棕蓑、耕于富春山的东汉隐士严子陵,范晔《严光传》中的情节,他每一个字都熟悉。
梅城往下几十里,就是严光的隐居地富春山,第一件大事,先去严子陵祠祭拜,以慰心中惦念之情。轻舟而下,一个时辰不到,富春山就在岸边。东台那巨石,似乎就坐着悠闲的严先生,严先生在看天,云高云低,鸟停鸟飞;他也在看人,各式各样的人都来,好多是文人、官员,他们感叹几声,吟咏一番,然后拍拍身上的灰尘,转身赶往下一站,该当官还去当官,该作诗依然作诗。
这回,范仲淹来了。祠角塌陷,廊柱腐烂,杂草疯长,看着眼前破败不堪的严祠,范知州的心一下疼痛得紧:一位高风亮节的高士,他应该是富春江的核心灵魂,构堂而祠之,能让人“思其人,咏其风”,更“能使贪夫廉,懦夫立”!怎么如此凄凉?必须立即重修!虽然,副手章岷指挥具体修缮工作,但范仲淹全程参与指导,并亲自写下《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德,山高水长”,这就将严光的精神价值提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而且,自此后,严子陵祠一直都由政府主持修缮,并有专人祭祀管理。
我始终认为,富春江那一江的春水,充满着诗意的灵性,皆因严光而生动具体。自谢灵运叹吟严光后,一直到清末,七千多首诗词将这百里春江填盈得要满溢出来,富春江的每一滴水,富春江两岸的每一片绿叶,两岸峡谷上空的每一朵云彩,都有诗意在飘荡,而其中的百分之九十,都为严光而歌。更有,隐士黄公望以一幅《富春山居图》使富春江的价值再一次得以卓越提升。黄公望和范仲淹一样,完成了心中对严光的精神崇拜,只是,他用的是线条和淡墨,以及80多年的坎坷人生经验。
教育,是范知州心里惦记的另外一件事,于是,修祠堂和建书院,同时进行。
书院叫龙山书院。展现在范知州眼前的睦州府学,它栖身孔庙,狭小局促。梅城之北三里,拱辰门外的乌龙山南坡,那里却有一座规模很大的寺庙,是书院的理想之地,经过修缮和扩建,龙山书院很快建成并使用。范仲淹写信聘来好朋友、著名学者李觏为“讲贯”(讲习):“别来倾渴无已,想至仙乡,拜庆外无恙。此中佳山水,府学中有三十余人,阙讲贯,与监郡诸官议,无如请先生之来,必不奉误,诚于礼中大有请益处,至愿至愿……此地比丹阳又似闲暇,可以卜居,请一来讲说,因以图之,诚众望也。”(范仲淹《与李泰伯书》)——桐庐郡山水皆佳,离丹阳又不远,您可以长久居住,李兄您来吧,做龙山书院的首席教授,我们三十多位学生正翘首以待呢。
自然,除李教授主讲外,龙山书院的学子们,也经常能见到他们这位州长的身影。范知州讲课,深入浅出,有声有色,他在应天书院的苦学精神不断激励着学子们;他在应天书院的教学和管理经验,使龙山书院在短时间内迅速声名远播,谆谆教诲,经世致用,睦州士子学风一时大有改观。
有龙山书院引领,睦州的官办和义学书院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其中著名书院有钓台书院、丽泽书院、宝贤书院、文渊书院、石峡书院、五峰书院、瀛山书院等,共计30多所。书院的直接成果就是辈出的人才,据资料,仅两宋,睦州的詹睽、方逢辰等甲第魁首,进士及第300多人。遂安詹氏一门出了24位进士。严子陵钓台对面的芦茨村里,居住着唐代诗人方干的后裔,范仲淹曾两次拜访方干故里,其中《留题方干处士旧居》诗如此赞:“风雅先生旧隐存,子陵台下白云村。唐朝三百年冠盖,谁聚诗书到远孙。”范仲淹后的两百多年,方干的子孙中,出了18位进士。南宋乾道年间,移居到浙江仙居皤滩的方干裔孙,为纪念方干,还在那里建设了桐江书院,朱熹任职台州时,曾两次巡视,并题写书院匾额。
严州文化研究会的陈利群先生,经年致力严州文化的开掘,成果颇丰。他告诉我,龙山书院倡导的新儒学,还直接影响到后世严陵理学的形成和发展。东南三贤,南宋的吕祖谦、张栻、朱熹,曾会聚严州书院,讲学辩论,天下士子蜂拥而至,严州成了当时天下理学的交流中心,《礼记集注》等刻本就在这里问世。赵彦肃、钱时、陈淳等继续推动严陵理学走向成熟,并形成了《严陵讲义》等理学名著。这些研学活动和思辨大讨论,对后来的闽学、湖湘学派、浙东学派的形成,都有很大的推动作用。
龙山书院成了州府官办书院的标杆,引领全国。范仲淹主持庆历新政,各州府官办书院遍地生长,费用由国库拨付或地方税赋资助,粗略统计,当时全国各类书院猛增加至一千多所。士子们的琅琅书声,透过书院上空的云朵,传至北宋的四荒八极,给人以不断的激励。
接下来,自然要说到范仲淹的诗歌写作。其实,这是他考察桐庐郡各地生产生活、风土人情的各类心得,也算本分。连头带尾算,范仲淹在桐庐郡只有十个月的时间,其中3个多月在南下的赴任途中,然而,他却创作了他一生中近六分之一的诗歌。
范文正有《采茶歌》,天下共传。蔡君谟谓希文:“公歌脍炙人口,有少未完,盖公才气豪杰,失于少思。”希文曰:“何以言之?”谟曰:“昔茶句云:‘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今茶之绝品,其色贵白,翠绿乃茶之下者耳。”希文曰:“君善鉴茶者也,此中吾语之病也。公意如何?”君谟曰:“欲革公诗二字,非敢有加焉。”公曰:“革何字?”君谟曰:“翠绿二字。可云‘黄金碾畔玉尘飞,碧玉瓯中素涛起。’”希文曰:“善。”又见君谟之精茶,希文之伏于义。(宋·刘斧《青琐高议》)
范仲淹的《和章岷从事斗茶歌》与卢仝的《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被誉为中国茶文化史上的双璧。上面这则笔记,从一个侧面写出了范仲淹斗茶歌的影响之大,更可窥见北宋茶事兴盛的蓬勃局面。宋朝的斗茶,其红火劲儿你都想象不出来,达官显贵、僧道羽士、文人墨客、市井细民、贩夫走卒,全都热衷此道。宋徽宗写有《大观茶论》,亲自注汤击拂,试茶斗茶,并分赐群臣,共品佳茗。蔡君谟,就是蔡襄,他的《茶录》影响颇大,他也亲自斗茶,苏轼的《天际乌云帖》,就写了蔡襄与周韶斗茶的趣事:蔡襄准备了上乘的茶品和水品,却不幸落败,原因是杭州人周韶的茶叶非常人可比。看赵孟頫的《斗茶图》,也着实有趣。四茶贩在树荫下作“茗战”(斗茶),炉、壶、碗和盏等饮茶用具分装两头担中。左前那位,一手持杯,一手提桶,神态自若;身后那位,一手持杯,一手提壶,作将壶中茶水倾入杯中之状;另两人则站立在一旁观望,真是茶叶卖到哪儿斗到哪儿,宋人随时随地可烹茶比试。
除了《斗茶诗》,还有《出守桐庐道中十绝》《新定感兴五首》(睦州曾名新定郡)《桐庐郡斋书事》《游乌龙山寺》《和章岷推官同登承天寺竹阁》《江干闲望》等诗,当然,最著名的当数《萧洒桐庐郡十绝》了。
我努力进入范仲淹诗歌的场景,从之一到之十,几乎每一首,都是他对睦州大地、富春江山水的心灵倾吐。青山,白云,流泉,竹林,绿波,兰舟,江岸,人家,一个个影像,次第而来,换一个季节,晴日和雨日,这些影像还会不断变幻,给范仲淹以各种惊喜。我最喜欢第六首中的“春山半是茶”,惊蛰雷声过后,雨前茶就会慢慢冒出茶树,睦州遍山都是茶的世界。范仲淹的春山,满是浸染透了的翠绿,那是富春江水滋润而成。富春山中隐居着的新叶,凝聚起天地间的绿色精华,为严光带去隐居的悠闲,为农人们带来满满的欢喜。
睦州下属的六县,现为桐庐、淳安、建德三县市,茶叶收入依旧为三地百姓的重要来源,三地共有茶园30多万亩,茶农十多万户,茶叶总产量超1.5万吨,总收入超20亿元。雪水云绿、千岛湖茶、建德苞茶,沐着富春江山水的各类原生态绿茶红茶,在中国茶叶市场上芳香浓郁。
且有章、阮二从事,俱富文能琴,夙宵为会,迭唱交和,忘其形体。郑声之娱,斯实未暇。往往林僧野客,惠然投诗。其为郡之乐,有如此者,于君亲之恩,知己之赐,宜何报焉?
范仲淹到桐庐郡不久,就给恩师晏殊写了一封长信,这信,除了开头交代南下的行程外,基本上是一篇介绍桐庐郡山水的散文,上面就是后半部分的一小节,主要意思为,我和章阮两位副手,不仅工作配合得好,闲暇时光的休闲,也都能玩到一块儿。范仲淹曾多次说,他的肺不太好,酒应该喝得不多,那就喝茶,弹琴,唱歌!
思范
范知州离任152年后,南宋孝宗淳熙十三年(1186),陆游来到了早已改为严州的梅城。陆知州年逾花甲,精力显然不济,而京畿之地的严州,此时已十分繁荣,诸多公务让陆知州叫苦不迭:“桐庐朝暮苦匆匆,潇洒宁能与昔同。堆案文书生眼黑,入京车马涨红尘。”(《读范文正潇洒桐庐郡诗戏书》)不过,忙归忙,诗文还是不断写着的,陆游也记下了前任业余时间的一个小插曲,这和范仲淹的信暗合:
范文正公喜弹琴,然平日止弹《履霜》一操,时人谓之范履霜。(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九)
短短的记录,却耐人寻味。《履霜》或《履霜操》,究竟是一首什么样的曲子呢?凡带操字的古琴曲,基本上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如《文王操》《古风操》等。唐代韩愈写有《履霜操》的诗,序言这样说明:尹吉甫子伯奇无罪,因后母屡进谗言而被逐,自伤作《履霜操》云:“朝履霜兮采晨寒,考不明其心兮信谗言。孤恩别离兮摧肺肝,何辜皇天兮遭斯愆。痛殁不同兮恩有偏,谁能流顾兮知我冤”。诗的主题,伯奇清晨踩着寒霜,哀叹自己无罪而被逐。
再回过头来,看范仲淹的身世和经历,他的先祖,唐朝的范履冰,虽是武则天的重臣,依然死在了武则天的手上,而他自己,因为刚直,看不惯现实中的许多东西,也经常碰壁,即便如此,他依然自警自省。《周易》坤卦:“初六,履霜坚冰至”,字面之意为,踩上霜时就知道寒冬即将来临,提醒人们防微杜渐而如履薄冰。如此说来,意思就相当明白了,范仲淹平日只弹《履霜》,并不是琴技差,不会弹其他曲,而是牢记为官的职责和使命,如履薄冰,坚守清廉的节操。
桐庐县城,迎春南路与白云源路交叉口东南百余米,范仲淹纪念馆静静地卧着。白墙黛瓦的仿古建筑,背依平阳山,一座小山,青翠依然是它的主调。
范仲淹的半身塑像,凝视着所有的来访者,“天地间气,第一流人物”,朱熹的赞词成了醒目的匾额。整个宋朝,因为有了范仲淹这样一批贤臣而自豪:“自古一代帝王之兴,必有一代名世之臣,宋有仲淹诸贤,无愧乎此。”(《宋史》)在同辈和后代人眼中,范仲淹是一个全能型且无瑕疵的官员楷模。我以为,元好问的评价十分到位:范文正公,在布衣为名士,在州县为能吏,在边境为名将,在朝廷,则又如孔子说的“大臣者,求之千百年间,盖不一二见”的栋梁之材。范仲淹用他63年的生命历程,完美地书写了辉煌的人生。
陪同我进馆的桐庐县长齐力,中文系毕业,“70后”,戴眼镜,斯文儒雅。齐力对我说,每回见到“老市长”范仲淹的塑像,心中就会升腾起他忧乐天下的鲜活形象,老市长在桐庐郡,虽只有短短的十个月,却让睦州人民怀念了一千年,对他而言,范仲淹三个字,就是一种无形的激励。
我以为,富春山水有四姓,那就是姓桐,姓严,姓范,姓黄——桐君山之桐君老人,严光之富春山,范仲淹之春山,黄公望之《富春山居图》。现在,春山谷雨前,我一路奔跑,去富春山中,摘取芳嫩和云烟。
(作者:陆春祥,系浙江省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奖获得者。本版照片均系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