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各种人和事都在给他打击,他的女儿不喜欢他一辈子引以为傲的厨艺,菜场边的理发店以低价引他进门以高价给他理发,包括小孙女学校的门卫都要跟他作对。
那天舅舅全家从上海过来,结束后我开车送他们去火车站,时间正好是下午豆豆放学的时间,豆豆每天4点10分会由班主任送到校门口,如果没有家长在门口接则会再由老师带回办公室。当我想起来的时候正是下午4点整,火车站边上车水马龙大堵车时。我打电话给我爸,他的声音已经开始着急了,我对他说:“爸,你别急!”然后只听到他说了一声好,还有我妈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在对他说,你莫慌,莫跑!然后电话就嘟的一声挂了。
4点15分,我的手机响了,是我爸。他的声音充满着焦虑愤怒还有无奈,“门口保安不让我进啊!他非不然我进!别人都进去了,他非不让我进!非要让我打电话给老师才行!这咋回事啊!非不让我进啊!”我对他说:“没事,我马上给班主任打电话,你就在门口等着就行。”他情绪这才稍微平稳,连声说好好,好。我一边开车一边处理,又过了大约五分钟,爸的电话打过来对我说接到了。我说好的,我在路上了。
等我到家,豆豆坐在餐桌边喝牛奶,表情尴尬而略紧张。我询问的眼神望向她,她望向了姥爷。我循着她的眼神望向我爸,只见他表情有点气呼呼的,端着大茶缸一口口的喝着,我妈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却明显没看,脸上也是类似的表情。我望着我爸,他开口说话了:“真气人!豆豆学校门口那个保安你记得吗?还是我们老乡呢!我心想是老乡,专门跟他讲我进去接一下孩子,谁知道这个狗腿子死活把我拦住啊!”我说:“是的,这人有点戆的,我也被他拦过的。”爸丝毫没消气,接着说:“我是把他当个人,他竟然这样对老子!”我说:“所以您也没必要把他看得多亲,老乡在您心里很重要,但在别人心里不一定啊,您说是不?”我观察着爸爸的反应,发现他对我的话毫无反应,兀自愤然:“别人没跟他讲,直接走进去,他都没拦,我专门好心好意去跟他讲,他竟然死活不准我进,一点情面不给啊!好气人啊!”我心里暗自叹气,想,爸爸啊,如果您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您要碰多少这样的壁呢?您要生多少这样的气呢?
那天这事就这样过去了。接下来的日子,爸爸每天下午3点30就从家里出发去接豆豆,我对他说没必要这么早,他愤然回答:“老子再也不去晚了!让他拦老子!”
还有一次,我忘带车库门禁卡,被拦在车库出口处,我让爸爸下车到小区门口把保安喊过来帮我开车库的门禁。爸爸下车就开始跑,我坐在车上伸头喊:“爸,您别着急,我又没挡着路,不着急,您别跑!”爸爸一边说好一边依然跑着离开。过了一会,保安跟着他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帮我开车库门禁。但不知怎么回事,总是开不了。爸爸又开始着急,声音里是我熟悉的焦虑还有无奈:“不对!你这不对啊!”他一边说,一边从年轻的保安手里拿过钥匙,亲自开锁,然而他的手那么抖,连钥匙孔都对不准。我又一次说:“没事,爸,别急。”
爸爸退休前是处长,他喜欢酒桌,对自己的能力又颇自信,正好这个职位既需要能力,应酬又多,所以他对工作相当满意,据我观察,工作基本成了他自尊感的主要来源。所以当几年前刚退休时,他陡然失去这个自尊的来源,整个人都不在状态。好歹几年过去了,一些生意场上的老朋友依然请他出山帮忙管理生意事务,爸爸总算勉强基本适应了退休生活。所以我知道,他最喜欢他的几位老朋友请他出面招待生意场的重要客户,这是他的强项,当然也是他退休后自尊感的重要来源。
然而后来有次吃饭时,爸爸对我说他不愿意再帮他们在酒桌上招待重要客户了,我很吃惊,问为什么,爸爸回答:“因为我的手抖的太狠了,酒桌上端酒杯夹菜都成问题,看着可怜,人家会想这是个糟老头。”我说不出话来。我想说,爸,我不觉得您是个糟老头,哪怕您手抖得再狠。然而我没说,我知道我说这话对他没用。每次吃饭时,他端盘子抖到汤快要泼出来,妈妈都会大声说:“你放下放下,我来我来!”然后把菜大量的夹到爸爸碗里,给他弄好,爸爸于是默默的坐着。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沉默,因为我觉得难过。这个社会对于老人是如此的不能宽容,都不允许人老。
我心疼我爸。他一直是一个那么强悍的男人,如今好像个瘪了的气球。在女儿面前失去了话语权,一辈子引以为傲的厨艺却不断遭到致命否定;在世界面前失去了话语权,理发店会骗人,连一个门卫都似乎会来跟他作对;那么多的事情,都在超越他以往笃定的控制,他变得越来越焦虑,越来越无助;甚至,在自己的身体面前也在渐渐的失去话语权,无法控制的手抖让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成为一个被世界遗弃的糟老头子。彷佛一个不断斗败最终渐渐失去斗志的老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