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记得某个午后,我在角落悄悄旁观舅舅们一起合奏《百鸟朝凤》的情景。多年后姥爷的弟子们长大各自成家,四散离去,我还没有长大,去了外地,去姥姥家的次数也少了。那样的情景竟成了最美的风景,那声音也成了绝响。
一大早被高亢的唢呐声吵醒,还以为一下去了姥姥家,颇觉兴奋。我说的可不是笑话,姥姥家当年真是常年不断唢呐、笛、铙钹、锣……的合奏。
姥爷本来在县城戏剧院捧笙,一身白衣白裤往台边一座,看见的人都说帅。妈妈常说,“要想俏一身孝,你姥爷当年就是那样爱俏”。
后来,阴错阳差,他带着姥姥回乡,组了一个吹唱团,收了一批徒弟。从此,秦氏吹唱团在蒋家庄生根发芽,闻名方圆几十里。
小时候去姥姥家,还没到村口,就听到舅舅和师弟们在村后小河边练功的声音。当时年幼不懂,只顾着琢磨姥爷哪个弟子比较帅,长大后经年累月保持五音不全才想起,咋就没熏陶出半点音乐细胞,起码有登台献丑的勇气。
倒是表弟真正遗传了这一天赋,即使没学五线谱,一首歌没听几遍,就能弹出来。让我这学过一年五线谱的人情何以堪。
仔细回想,可能因为有了那些帅帅的干舅舅,我去姥姥家的劲头才更足。有时看到那些干舅舅玉树临风吹笛吹唢呐的样子,竟觉得潇洒得很;有时听说哪个干舅舅相亲了结婚了,竟莫名失落。小小的女孩,竟也有这等复杂心事,这是谁也不会料到的。
一直记得某个午后,我在角落悄悄旁观舅舅们一起合奏《百鸟朝凤》的情景。多年后姥爷的弟子们长大各自成家,四散离去,我还没有长大,去了外地,去姥姥家的次数也少了。那样的情景竟成了最美的风景,那声音也成了绝响。
屋外的乐曲是音响一遍遍循环播放,高亢的声音回荡在屋子四周,感觉西南角有,西北角也清楚,这么吵没人制止,必有蹊跷,起来往外瞅了一会,果然是某家亲人去世了。
人的出生和死亡如此相似,哭着来哭着去,高寿老人离去还算是喜事,终于明白老辈人嘴里“红白喜事”的意思。就像这音响里放的歌,没听到很悲的调子,《滴答》这种已经算深情的了,感觉除了《抬花轿》、《百鸟朝凤》这种特别喜庆的没放,很多高亢的调子都放了。
有一首听来甚至像《故乡的原风景》,尤其中间笛子的音,可惜我没有本事把它记全。若真是这首,倒有点难言的意味。
人带着生机而来,中间不管怎样高峰迭起,却多是落寞寂寥伴随悲凉而去,挥泪处,影飘渺,焉知伊人去向何处。若说回到来处,那一个叫故乡的地方也未尝不可。
小时候,看到小辈穿白衣戴白帽围长巾哭送老人,我竟各种羡慕,只恨家里无人老去,最老的老太太(爸爸的奶奶)活到90岁仍身体硬朗,吃住自理。
当然我也只是想想,并不愿她走吧,虽然她总是倔倔的,一副坏脾气,我穿着白色运动鞋蹦蹦跳跳到奶奶家,她看到没好气地说,家里谁死了,你这是给谁穿白鞋呢?
我气得牙痒痒,却也不敢反驳,下次有她在的地方,再也不敢穿白衣白鞋。她无痛无灾平静离去的那天,我们全家在外地,连爸爸这个做孙子的都没人通知,更不用说我了。
爷爷说他一直守在老太太身边送终,她安详离去,是真正地老去,不应该悲。不管是否应该,我终于还是体会不到穿白衣为老人哭泣的感觉。
后来,姥爷走了,也带走了大部分热闹的吹吹打打和姥姥一半生机勃勃的生命。我与姥爷本就互不喜欢,那种悲伤,我不在身边,只听描述,并不曾体会。
再后来,经历更多人离去,终于体会到那种悲伤无助,不再傻傻盼望孩童做戏的那一部分,始知痛到深处竟也无言,不愿在人前嚎啕。
现在甚至想,能吹吹打打把老人送走,长歌当哭其实也好的,可惜很多时候竟不能够。当晚,我以为自己会做梦,梦见梦里永远不曾离去的爷爷奶奶,没想到睡得很好。
后记:这篇文章,写到夜里两点,总觉得不得章法,标题也斟酌了好久,家人催促休息。早上醒来,妹妹说今天你生日,聊天中我建议让妈妈过年回去看看姥姥。她说,人都走了,还看屁。可能就是我写文章的夜里。
我讨厌妹妹,每次最坏的消息都是从她那知道的。有年过年在商场买年货,我买春联,她冷不丁来一句,今年过年我们家不能贴红春联,爷爷走了。
我一度乐观地以为姥姥会老年痴呆得更严重些才会离开,现在看来,自尊心那么强的一个人,不允许自己那样。她一辈子不愿意给子女带来一丁点负担。哭过我会看开,姥姥那么疼过我,我也曾努力地去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