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千灯知道，伽蓝寺外的天下动荡不太平。秦徵每天都守着她们，直到她们的房间传来平稳的呼吸声。
这日子，倒也安稳。
红纱染成了。清透的红色在温凉的月光里潋滟着一份妖娆。银屏用这匹红纱为千灯裁了一身简单的衣裳，交领襦裙，长长的衣袂垂成柔软的弧度。
秦徵停下手中的活，眼带笑意的看着千灯穿着这身大红的衣裳，小心翼翼的走过碧水间，走过曲桥与回廊向他走来。
“怎么样？”千灯平抬起双臂，踮起脚尖转了一个圈，白霜在她的裙裾跳跃，“好看吗？”
秦徵笑起来，眉眼弯弯，两颗虎牙不经意间泄露了羞涩。“好看。”
千灯心满意足的收拢了裙裾，坐在秦徵的旁边，好奇的看着他手里的活计，一个怪模怪样的竹子做的玩意儿。
“你在做什么？”千灯拿起一个，仔细的端详着。
“等着你看。”秦徵从背后掏出一个用裁衣服剩下的边角料做成的纱罩和一小节蜡烛。他熟练地把蜡烛用一点松油粘在竹灯笼中间，把纱罩罩在外面。他把灯的一边让千灯拿着，自己拿着另一边。蜡烛点燃之后，过了一会儿，一股热气上升，慢慢的把纱罩撑得饱饱的。热气充盈满了灯笼，二人同时一松手，灯笼竟晃晃悠悠的上升了。夜色如墨，月光如霜。在碧水上悠悠升起的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芒的一点萤火，照影这天地澄阔。灯影绰绰，千灯痴痴地仰起脸，“好漂亮。”
千灯看向秦徵，发现他也正垂首看着自己。他长长的茂密睫毛和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的眸子里星河暗淡，流光低转，一泓让千灯的心蓦地一疼的脆弱和柔软从碎裂的琉璃中流露出来。
“你怎么了？”千灯措手不及，慌乱的问道。
秦徵一瞬间被潮水般毫无退意的心痛淹没。他看着她，不知谁才是谁的救命稻草。他紧紧地将她抱在怀中，他想把那些事全部跟她讲，然后去祈求她的原谅，就算是恨也好。可是他不能。
千灯惊到呆住。从来没有人这样抱过她，她的脸贴着他的胸膛，他领口处散发淡淡的艾草香气。她深深地呼吸，许久，终于在他的怀抱里安然。
“对不起……千灯。”
“为什么？”千灯听到他的喉咙竟带着几分哽咽，便伸出双臂环住他，眼睛里几许戏谑跟灯笼里明灭跳跃的火焰一样，“你不会后悔了吧？”
“怎么会。”秦徵轻轻地捧起她的脸，他和她的额发纠缠，“我为你做一千盏灯，正应了你的名字千灯。等到这些灯都放到夜空的那日，你就穿着这件红纱衣，嫁与我好不好？”
“真的？”千灯一笑，漾起浅浅的两个梨涡，
“真的。”秦徵也一笑。
千灯忽的一恍，“要是你做不到怎么办？”
秦徵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认真，眼中深深地哀恸，“此心为凭，千灯。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唯你一人。”
千灯点点头，轻声的回答：“好。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只为你一人。”
明月西沉，夜风阑珊，天灯杳杳无迹。她的红纱衣，他的白纻衫。
月光窖藏。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只为一人。
所有山长水阔的承诺，三千乱世烽火。
身世飘零，谁还惦念，谁又会永远记得。
千灯醒来的时候，她才知道，秦徵走了。
银屏把他整齐的放在水亭中做好的天灯拿给她看。红色的，浅粉的，淡蓝的……千灯笑了，眼泪却毫无防备的顺着笑容蜿蜒而下。
他背着自己悄悄地做了多久？他究竟等了多久，才等到能郑重的给予她生生世世的承诺？
千灯抱住银屏，银屏默默地抚摸着她光滑的长发。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这个从小抚养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儿。千灯从小就不是会为了什么落泪的姑娘，得失也只是淡淡的。银屏知道，千灯一旦落泪便是真的心痛动情了。
“小姐，他会回来的，他不是答应过你吗？”
千灯将头埋在银屏肩头，声音抑制不住的凄凉萧瑟，“银屏，我大概是没有这个命了吧？”
银屏默然，她记得伽蓝寺方丈曾跟王大人说过，千灯命薄，恐有邪魅作祟，便将一盏长明灯燃在大殿，昼夜诵经加持。想到此处，银屏便取出一块帕子来，轻轻拭干千灯泪水，柔柔的说：“小姐，不如我们去伽蓝寺大殿去，在你的长命灯前许下心愿，愿他早日归来如何？”
千灯泪眼模糊，点点头。
过了正午，风云变色。银屏将这几日抄写好的经书并一些香烛灯火包好，走到窗前远眺。群山之外，乌云一阵浓似一阵，大团大团的浓烟直冲云霄，狰狞而诡异。千灯与银屏并行在小径上，突然问道：“银屏，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银屏侧耳细听。风声中似是夹杂着极其喧闹的声音。
“小姐，像是有人在叫喊。”
千灯心下奇怪，这本是静谧的午后，何处来了这样的人声嘈杂？她一心要去进香，没有心思也不想多想。
伽蓝寺今日下午，清静的出奇。平日总会有熙熙攘攘的香客来请香还愿，今日却空无一人。后厢房一片凌乱，门断窗破，衣物散落一地，墙上还有这星星点点的血迹。
“银屏，不对劲。”千灯拉住银屏的手，心中的一根弦蓦然拉紧，“我们回去吧，这里不要久留。”
银屏知道，多年的漂泊经历，千灯远比大多数这个年龄的女子敏锐。她抓紧包袱，和千灯毫不迟疑转身离开。
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银屏忽然一下子整个人扑到了千灯的背后。千灯一踉跄，赶紧扶住她。银屏一反常态，双臂紧紧地抱着千灯，把她护在身前。
“银屏，你怎么了？”千灯瞬间方寸大乱，声音迸出了哭腔。银屏像是没了神志，脚下一软，摔倒在地。千灯也被拉倒，在倒地的那一刹，千灯看到银屏的背心正中，深深地插着一支已经看不见箭头的白羽箭。
银屏用自己的肉身，为她挡了一箭。
千灯的心凉到了冰点。
一群穿着甲胄带着长戟的兵士将她们团团围住。千灯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为什么会杀死这样一个无辜的女人。她跪在地上，与银屏额头贴着额头，泪水流到了她的脸上，稀释了从银屏口中涌出的鲜血。银屏的牙齿猩红，身体剧烈的颤抖。她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她死命的搂着千灯，眼中弥散着千灯从未见过的绝望。
“小……姐……活……”
大口大口黑红的血涌出，她剧烈的咳嗽，血沫喷溅了千灯满脸。千灯呆呆的摇晃着她，妄图将她唤醒。一个膀大腰圆的兵士抓着千灯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拖起来。银屏怒目圆睁，她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千灯的衣服，几个兵士上来一起撕扯她，千灯的衣袖和后领“刺啦”一声成了碎片。千灯无声的流着眼泪，她拼命地踢打着那些拉扯着她的兵士，拼命地向银屏靠近。银屏一条僵直的胳膊笔直的向前伸着，瞳孔渐渐散开，在仇恨和不甘中断了呼吸。
千灯全身的骨头一下子被抽空。一个兵士向她的脸上狠扇了一掌，血腥气瞬间盈满口腔，头发散落，凌乱的披散在肩上。她无力的看着银屏的尸身，任由这几个山一样的甲士拖着自己向大殿走去。僧人们的尸首七零八落的散在各处，她的裙裾在一大滩一大滩的血污中拖曳而过。
千灯模糊的脑海中，一个声音渐渐地清晰了起来。
金人，怕是已经打过长江天险了吧。
几个甲士一松手，千灯狠狠地摔在大殿的青石板地面上。她拼命地支撑着自己，勉强从地上抬起身来。透过垂落在眼前的长发，千灯看见，伽蓝寺方丈仍然闭目颔首，手中持着念珠默然不语端坐在蒲团之上，心口插着一把短刃。
千灯大口的喘着气，心口剧烈的疼痛起来。她泪眼模糊中，看见几双穿着毓云鎏金靴的脚停在了自己的面前。一只沾着血的肥厚肉手捏住千灯的下巴，猛地抬起她的脸。
“小娘子，可还认得我？”
千灯注视着眼前这张丑恶的肥脸。她怎么会不记得？
千灯强忍着口中的疼痛，轻轻地说道：“我就应该在那时候废了你。”
“哈哈哈哈哈，”那曾经的礼部尚书公子猖狂的大笑着，“小娘子，话不要说得太早。你早就已经不是尚书小姐了！你现在是任人宰割的俘虏。我弄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他狠狠地把千灯摔在地上。全身筋骨剧痛难忍，千灯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反绑住了双手，塞到了一顶狭小的轿子里。
金军大营。
烛影憧憧，人影纷乱。歌舞之声不绝，宴席间人声嘈杂纷闹。千灯被塞在帐子的夹层里，全身痛到昏过去，又痛到醒来。她在残存的意识里，悄悄地用一块突出的石头磨手上绑着的绳子。她知道，等到金军论功行赏之时，就会被当成奖赏，赏给那所谓的有功之臣。
绝对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哪怕一死。
帐中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得一人举起酒杯，说道：
“今日，我勇猛女真将士大破宋国都城临安，全歼懦弱的宋国守军，实在是大喜！本犒将军我们征服了的土地上设宴款待诸位，论功行赏，犒劳三军！”
“在本次战役中，我儿完颜徵立下了头等功勋！我儿忍辱负重一年有余，为我大金国取得了机密的宋国江防图，与我军以灯为号，里应外合，一举击溃了宋国人的防御，立下了汗马功劳！”
众将起身，举杯高声相贺。千灯什么也没有听见，血液轰隆隆的撞击着耳膜。
她听见了秦徵的声音。
千灯的心不知怎的，突然漫上了难以忍受的悲戚。心痛是毫无退意的潮水淹没了她的口鼻，心口剧烈的绞痛，她双手抽搐，脊背弯成了干涸而死的虾，撕裂肺叶只为了那一口稀薄的空气。
原来。
原来。
剧痛中魂魄恍然出窍。轻薄如烟，纤弱如那一抹笛音，她回到了那春日的下午。
空气中清涩的新茶香气。
杳杳的古钟声。
一双盛下了漫天浩瀚星辰的眸子和温柔如繁花坠地的笑意。
今生为你点燃千盏天灯，照亮天地澄阔。
千灯的魂魄就像月光下的影子一样的单薄。她静静的站在人群后，看着满身血迹的自己疯了一样冲到秦徵的面前，那根长簪在他的脸上留下那么深那么长的一道血痕。她看着失了魂魄的自己被五花大绑的捆在床上，被人捏着鼻子灌粪汤。她扇心炽肺的咳嗽，黄色的液体泼溅的到处都是。
门砰地一声打开。一身风尘的秦徵闯了进来。他一身的银色铠甲，披风和束起的长发在桀骜的拂动，屋内的人纷纷跪下请安。秦徵径直走到千灯身边，为了离她更近一点，他拔出长剑，割断束缚着她的绳索。以折磨千灯为乐的冬瓜腆着笑脸上前阻止，秦徵反手将长剑擦着冬瓜的耳畔钉进壁板。他双眼赤红，声音沙哑地说：“叫他们都给本王滚。”
房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曾经凌厉的削去过多少人项上首级的长剑，锵然坠落。他俯身看向千灯，她双眼紧闭，脸色苍白，气若游丝。他罔顾恶臭和千灯身上的血污，将千灯牢牢地拥在自己的心口。他心如刀绞，那抱着千灯的力道像是要把她永远的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秦徵轻拭去她脸上的污秽，手指抚过千灯满身的伤痕。他以为自己不会怎么样。
原来他一直在饮鸩止渴。
他和她那些美丽的过去就像琉璃一样被一刀劈成了粉末。
他能怎么样呢？他大声的质问着自己。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染指宋国送给自己父皇的礼物？在群臣朝贺的时刻将她劫走？
其实他心里明白，千灯已经不可能跟他走了。她挚爱的双亲，银屏，还有一寺的僧众都是因他而死，她这一身的伤口也都是因他而生。
她怎么可能，不恨自己？
他的泪水打湿了千灯的颈窝。
千灯的魂魄静静的伫立在他的身边。秦徵许多天，衣不解带的守在千灯床前，喂水喂药，亲力亲为，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他低声的和千灯诉说着他的衷肠，那些他没有勇气也没有机会在千灯醒着的时候亲口跟她说的话。千灯的魂魄想到，如果在以前，她一定是会脸红的吧。
金国皇帝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立下功勋的皇子的异常。虽然他在女人上很是大度，但是面对自己没有享用过的战利品，心里还是疙疙瘩瘩。毕竟只是一个女人。以后只要儿子想要，多少个都不成问题，父子俩不至于撕破脸皮。
于是，一道诏书颁下。敕令四皇子带铁骑五千支援前线。
“千灯，我要走了。等我打完了仗，立了功，我一定马上求我父皇，我就能为你点燃那一千盏天灯，你就穿着那身红纱衣，嫁给我可好？”
他握着她的双手，郑重，认真，一字一句的对她承诺。
千灯仍然沉沉的昏睡着。
他站起身来，带上佩剑，系紧披风。他的背影高大而苍凉，他极力的克制住自己回头去看千灯最后一眼的欲望。千灯的魂魄在他背后，那个虚幻的影子，像一缕若有若无的檀香烟雾，轻轻地抱住了他。
我真的好想好想恨你。
可我做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