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还活着,年纪不是很大,已过不惑,还不到五十。至少看上去很健康,只是显得垂垂老矣。从后背望去,就像一个老头的身子骨已开始往回缩。心里滋味复杂,不知如何表达。
你叫我怎么表达呢?你是我的父亲,你经受生活附加的疲累似乎是目前的我不能解决的。我不是必然相信宿命,可我选择怎样的假说来安慰自己,才能忍住看你渐趋衰老的脸庞呢?
这些年我总是做同一个主题的梦:父亲死了或将要死了。
这个主题反复的以不同形式出现在我的睡梦里,一次次将我惊醒,一头冷汗。醒来方知是梦,却久也难以入眠。
小时候我是不大喜欢父亲的,甚至说讨厌他,恐惧他。最渴望的一件事当中有一件是:父亲不再回来,就是幸福!现在看来这很是不对,然而那个时候这是我特别渴望的事,为了让他离开我,我也幻想过某一天父亲突然死了,这样也算是幸福的了。这个想法在我童年的脑海里留存了很久很久,但终于落空了。直到我慢慢发现父亲的好与溢于言表的爱,才觉得父亲渐渐像一个父亲了。
可要是我们能猜透老天是怎么想的,那真是见了鬼。
后来,父亲因为要出国需要体检,体检过程中发现肝区有异常。一天他一个人去省城进一步检查。我和弟弟还在读书,所以母亲也没办法陪着。中午将要用餐时分,我问母亲,父亲的检查结果出来没,母亲告诉我还没有问,让我打个电话给父亲。
接通后,我很随意的问:“爸,检查怎么说?”我说的特别轻描淡写,因为在我的心中我的父亲是健壮的近义词,是不可能有任何问题的。他一顿能吃我一天的食量,这样也能有病,真是没地说理去了。
父亲停了一会,略带玩笑有有些哭腔的说:“医生说是癌症……”听了这话我懵了,我拿着手机不知道怎么接接下来的话,半分钟后我把手机往桌上一扔,瘫坐在椅子上。
母亲从厨房跑出来问:“怎么了?”见我不说话,她拿过手机就问话。父亲那边怎么说的我听不见,也没心思听,只见母亲听完装起手机,拿着一个包,从柜子里扯了两件衣服跟我说:“你们先吃饭,我去找你爸!”然后就走了。我没有起身,直接叫了一声:“弟弟,吃饭!”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莫名其妙没心没肺的把那顿饭吃下去的,总之记忆里我知道那天我并没有耽误吃饭。不过我也记得整个吃饭的过程中我也在重新规划我的人生,下一步,未来的走向,我都重新想了一遍。我像乱世出英雄那样想着:父亲要是不在了,我得当这个家的顶梁柱,我要出去拼命挣钱,供弟弟读书,我不能让这个家毁了!想着这些我已经忽略了父亲,而是完完全全的在构建已经没有父亲的生活。现在想着,真是够可以了。怎么就那么早选择放弃而不是坚信一切都会变好,相信那只是一个医生的误诊,其实什么都没有变呢?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然而,当时我的确没有想过。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抑郁症的困扰里面而不自知。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病,它会让你觉得每天都是最后一天,但就是又会让你挺过去却始终不好过。直到抑郁症的躯体化表现越来越严重时,我开始寻医问药。所有能看的医科,能查的指标和医疗器械都使用了,结果告诉我:你没事,你很健康!可越是这样的结果,我越是气愤,我不明白明明我很难受,我这疼那也疼,我头晕失眠,昏昏沉沉,我眼睛布满血丝,头发直落,我怎么可能没有毛病呢?最后我得出结论是:我一定患了现代医学都把握不了的绝症了,看来大限将至啊。
于是,我在恐惧,在惶惶不可终日中想着未来。对,未来!可是还有未来吗?未来会怎样?未来还有多久?想着想着我想起了那天父亲告我说他得了癌症的电话。我想那天父亲从医生嘴里得知这样的结果,心里怎么想的,面对一个上有老下有小却要撒手人寰的年纪,他怎么处理心里的惶恐,愤怒,悲伤,痛苦?他是在哪里度过了那个白天,流泪了吗?是不是也像我一样,也在心里安排着后世,想着不久未来告别的画面?父亲没有多少文化,不善言辞,我无法洞察那个时候的他,也没有洞察。
现在父亲仍然健康的活着,我很开心,也很感激上天和现代医疗。但我最感谢的还是父亲,感谢你还好好的活着。我现在特别怕,特别怕你在我年轻的时候离开。这种怕并不比白发人送黑发人微弱。因为,我必须报偿我所受的恩惠,否则此一生,我何以心安。我跪在坟前哭瞎了眼又能有什么意义?
曾经有一阵,自以为读了些书,也看透了生死,知道尘归尘,土归土的道理。知道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所以对于父母故去的结局并没有什么哀叹,反而想着真到那一天,我要学庄子那样击鼓盆而歌,多么潇洒,浪漫。但经历多了,发现这根本不是修为问题,这是个时间问题。在我这样的年纪就坦然的面对父母去世,那是不可能有的定力。
父亲那一次突然的“死”给我的冲击很大,我以为这一切都过去了,谁曾想它频来入梦。但好在中国的传统里相信梦都是反的,我也相信“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原理。因而,总在清醒时告诫自己,父亲要长命百岁的,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的。
2016|6|7| 傍晚 8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