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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前夜,上海落了雪。
那雪越落越大,最后竟如团絮一般飘了起来。
周时闻手中的烟像被剪碎一样,被飞絮拽着满天飞,最后落在地上竟化作了一抹暗红。仔细一看,地上触目惊心蜿蜒着大片血迹,正在一点一点被落下的雪吞噬。
面前的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但还是不肯开口,周时闻有些不耐烦地弹了弹烟灰,忽而将刚弹落烟灰的烟扔在地上,转过身去,用脚踩灭。
橘红色光点还没完全熄灭就传来“砰砰”两声,身后的人应声倒地。
周时闻今天有事在身,没工夫和这些人耗时间,至于张德耀那边,他只需如实禀报就行,毕竟警察局没人不知道这群人嘴比死鸭子还硬。
雪越下越紧,周时闻的风衣被胡乱吹着,好似一颗飘飞的蓬草。他嫌恶地将染血的手套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路边的老福特。
车碾过积雪,将簌簌的风雪声甩在车后,朝着灯火通明的上海城内开去。
1
一向冷清的东篱居最近突然变得热闹起来,听说新来的跑堂姑娘实在水灵,那口吴侬软语唱的小曲儿能把人的骨头都酥掉,不管喜不喜欢茶的人都爱往那里凑。
墙上的挂钟还有一刻钟便是晚上八点,这要搁平时东篱居早打烊了,可是此时客人们仍然兴致盎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开店做生意没有赶客人一说,钟老板看着累得够呛的知雪有些犯难,知雪也是有些懵,姑父店里的伙计请假了,她只是来店里帮几天忙,怎么硬生生把她一个跑堂的逼成了唱曲的?
就在钟老板踌躇之际,大门忽的被打开了,风雪毫无顾忌地往屋里窜。
一身西装的周时闻笔直地站在门口,右手撑着一把油纸伞,手腕上一只银色的芝柏表泛着冷光,左手手臂上搭着的黑色风衣将手腕上的绿檀木佛珠遮了大半,一时间竟分不清他是杀人的罗刹还是救人的佛陀。
店里的谈笑声渐渐变小,大家看见他都怔愣了片刻。
周时闻,上海警察局副局长。
上海几乎人人都知道周时闻是张德耀的一把利刃,对内对外都不近人情,手段残忍,只要是他带进警察局的人就没看见活着出来的。
没人愿意自找麻烦,还不等钟老板开口,店内的客人都慌慌张张结账离开了,走到门口时还都低着头,生怕和这位活阎罗打照面。
知雪刚来上海不久,虽不知道周时闻的名头,但看着突然离开的客人,她也能猜出来人不一般。不过看着店内仅剩的一位客人,她还是有些兴奋,声音里都带着喜气:“姑父,最后一个了!”
钟老板赶紧捂住了知雪的嘴,偏着头,满脸堆笑地问周时闻。
“周局长,您想喝点什么?”
看着有些滑稽的叔侄俩,周时闻并不想计较,就着身旁的椅子坐下,他靠着椅背,长腿交叠,不紧不慢地开了口:“一杯信阳毛尖。”
东篱居主打的是喝慢茶,品雅茶,他家的茶越喝越有滋味,一杯茶是绝对品不出其中奥秘的。钟老板虽不敢得罪周时闻,但又不愿坏了自家规矩,面上有些为难:“这……”
“先生,我们店的茶都是按壶卖的。”知雪虽是水乡姑娘,长得也是秀气,但性格却不软,见自己姑父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名堂,直接接了话。
周时闻挑眉,看了一眼知雪又将视线转向了钟老板,没有立刻回答,不知在想什么。知雪觉得这是正常的生意交流,如果对方不满意再商量就行,但钟老板却有些后背发凉,下意识地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
“那就按东篱居的规矩来。”
“好的,先生稍等。”知雪莞尔,这人不是挺正常的吗?没那么可怕呀!
钟老板也舒了一口气,叮嘱了知雪几句就去柜台打算盘了。
知雪将茶端上桌时,周时闻叫住了她:“听说姑娘是苏州人?”
一听这话知雪明白了,苦笑道:“先生也是来让我唱曲的?”
周时闻突然笑出声,右手上随意转着的银元差点被抖掉,不是知雪表情太滑稽,而是这话让他觉着好玩,已经很少有人敢直接反问他了。
“怎么,很多人让你唱?”
“对啊,可我都是瞎唱的,大家放着百乐门不去,偏要听我胡乱哼哼,真是奇怪。”知雪在苏州性子散惯了,这会店里只有周时闻一个客人,而且感觉对方还挺好说话,她便拿着抹布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周时闻头也不抬,只是手一顿,将银元握在手中,旋即两指一弹,那银元就像陀螺一般在桌上转了起来,待银元落在桌上发出闷闷的响声时,他才开口说:“百乐门的人不会唱苏州曲。”
知雪明白了,这就是所谓的物以稀为贵,上海这个国际大都市突然涌入了少见的乡下玩意儿,大家都觉着新鲜好奇,趋之若鹜,等过段时间就会觉得没意思。
“那好,先生第一次来我就给先生唱,不过我连着唱了几日,嗓子实在不舒服,今晚怕只能唱一首了。”
周时闻嘴角微扬,朝知雪颔首,“受累了。”
知雪心情大好,这人可比有些客人懂礼貌多了,不过她确实想快点打烊回家,于是选了一首很短的小曲儿,清清嗓子,手拿抹布,有模有样地唱了起来。
“栀子花,白兰花,夜来香……”
这首《卖花谣》是知雪小时候在大街上听的,觉得好听便学了来,可她不知道的是这是周时闻母亲生前最爱的曲儿。
周时闻原是苏州人,辗转去了上海,机缘巧合下进了警察局,本想混出个名堂让母亲过好日子,哪知他母亲还没等到这一日就去世了。所以,几乎是知雪开口的瞬间,周时闻就诧异地抬起了头。
周时闻的表情实在有些奇怪,知雪噤了声,倒是对方回过神来让她继续,见对方似乎真没事,知雪又唱了起来。
“……穿小巷过大街,卖花哎卖花哎,俏声伴着花香飘来,洁白的花儿呀,不要说是只有女儿家爱,多谢游客,请你买一朵两朵戴,远走天涯香不散……”
清新软糯的声音再次让周时闻恍了神,记忆中母亲的面庞出现在眼前,和以往每一个充斥泪水、失望和鲜血的梦境都不同,这一次只是母亲穿着生前最爱的那件素色旗袍眼含笑意温柔地看着他。
多年后周时闻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这晚,冬夜很冷,但他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安心,过去的种种黑暗和不堪都消失不见,他似乎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屋外急雪舞回风,似是碎玉声。
屋内和煦好风光,应是真江南。
2
上海极少下这样大的雪,不过几个小时城内竟然变得白茫茫一片,但没人在意这点不寻常,大家都沉浸在这座不夜城的喧嚣热闹中,这也包括周时闻,所以在百乐门发生枪击事件时他并没有第一时间赶到案发现场。
一时间张德耀在百乐门被刺杀的消息传遍了全城,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个警察局局长的伤情,城内少见的起了骚动,暗处似乎也有一些不知名的势力借机蠢蠢欲动。
周时闻赶去百乐门的时候张德耀已经被送进了医院,副官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他眼中闪过说不出的神色,淡淡回了句:“命真大。”
张德耀遇刺的时候正在包厢里听顾卿卿唱歌,行刺的人假扮服务生进去送酒,朝着他开了两枪,准备开第三枪的时候被顾卿卿抱住了腿,估计对方不想伤及无辜把顾卿卿踢开就跑了,结果还是被抓了回去。
行刺的人身上中了一枪,腿上还有两枪,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一群卫兵守在旁边等着周时闻的命令。
周时闻取下副官身上的配枪,戴着白手套的食指伸进扳机护圈中挂住枪,懒洋洋地走向那人,嘴角勾着笑,悠悠吐话:“放轻松!来,慢慢说。”
那人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什么,周时闻微微诧异,毕竟这群人向来嘴硬,没想到今日碰见一个软骨头。他蹲下身子想仔细听一听对方在说什么,结果头刚靠近对方,就有一股烫人的粘稠的腥臭的液体喷洒在他的脸上,周时闻用手一抹,白手套立即被染红,是血。
“呸,你们这群走狗,枪不对准日本鬼子却来残害同胞,你们祖宗十八代都要蒙羞,妈的一群王八羔……”
“砰。”
一弹穿喉,这是周时闻的绝招。
手套被重重扔在地上,他将手枪递给副官,“查一下华老三,你在这里帮着处理,我去医院看看。”
等吩咐完后,周时闻才看见一旁吓得花容失色的顾卿卿,他眉头微皱,对啊,他怎么把顾卿卿忘记了?周时闻从衣兜里拿出一块玄色手帕,将脸上的血擦了擦才走近对方。
“顾小姐,没事吧!”
顾卿卿是百乐门这两年最红的歌星,不仅歌唱得好,还长得十分漂亮,不过她是圈内出了名的冷美人,虽然献殷勤的比比皆是,但没见她和谁走得近,倒是周时闻一来她便会主动上前搭话,大家都替她感到可惜,但只有他俩知道其中缘由。
大概是两年前顾卿卿刚来百乐门那会,她一个新人抢了老人的风头,没多久便招来了祸事。那是一个中秋夜,顾卿卿提着一盒稻香村的月饼往家走的时候被人拦下,就在她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里时周时闻出现了。顾卿卿虽然为人冷淡,但她是个记恩的人,不过碍于周时闻身份,她只得在对方去百乐门的时候表现得热情一些,虽然对方态度并没有多少改变,但相较于其他人顾卿卿总觉得周时闻对她不同,久而久之她也说不清对周时闻到底是什么感情了。
“顾小姐!”
见对方没有回应,周时闻又叫了一声,顾卿卿这才回过神来,她缓缓转过头望向周时闻,失焦的眼睛在看见周时闻时才有了一点神,明显被吓得不轻。
周时闻本想问一点事发当时的情况,但看着顾卿卿如此还是忍住了,简单安慰了两句就要走,顾卿卿却鬼使神差抓住了他的衣角,周时闻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伸出右手将顾卿卿有些颤抖的手拿了下去,嘴里说道:“顾小姐危急关头还护着张局长,真是女中豪杰,我们警察局必定重谢。”
3
缘分这东西对于枪口下生活的人来说大概是无稽之谈,几乎他们见到的每一个人,做的每一件事都经过严密计划,但再见到知雪的时候,周时闻脑中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词,他觉得有些好笑。
知雪站在马路对面,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怀里还抱着一把,一看见周时闻出来就小跑了上去,嘴里还大声喊着。
“周先生,周先生!”
说这话时,周时闻看见知雪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她面前散开,她的脸一会清晰一会模糊,似乎总是看不真切。他第一次见知雪的时候就觉得奇怪,这姑娘好像很活泼,她笑起来眼睛就像弯弯的小月牙,整个人好似一只灵动的小鹿,可唱曲时又给人一种清冷疏离感,他自认阅人无数,但好像总看不透眼前女子。他停下脚步,淡淡瞥了一眼知雪,并不作声。
大概是刚刚跑过的原因,知雪说话时喘息声有点重,她将怀中的油纸伞递到周时闻面前,“周先生你的伞,你刚忘在店里了,我听说这边出事了猜你应该在这,就给你送过来了。”
周时闻挑眉,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送伞?
对方迟迟没有接伞的意思,知雪悬在空中的手有些进退不是,她又接着说了一句:“你……你好像受伤了。”
说这话时知雪是盯着周时闻的左脸的,那里还有没擦干的血迹。周时闻闻言脸上僵了一下,随即又笑起来,他压了压帽檐,靠近了知雪一些,语气中带着戏谑:“怎么,姑娘害怕了?”
这样流里流气的周时闻是知雪从未见过的,但她并没有感到厌恶和害怕,“不,不是害怕,我以前在教会医院帮过忙,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简单处理一下伤口。”
简单的一句话却好像猫爪在周时闻的心上挠了一下,又似乎一块重重的石头砸在他的心上,他说不出其中感受,被人关心大概是让人高兴的事情,但他总觉得这都是假的,他很不自在甚至有些抗拒。他直视知雪的眼睛,想从对方眼中找出一丝恐惧或者欺骗,但知雪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眼睛亮亮的,快要溢出来的担心像洪水猛兽一般吞噬着周时闻。
像是触电一般,周时闻猛然移开视线,他居然已经多疑到怀疑一个单纯善良的人,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不是个东西。
“周先生,你没事吧?”
知雪的声音很好听,苏州腔的上海话,没有过分软糯,也没有过分尖锐,很是熨帖,即使是语气中带着紧张担心听在耳朵里也十分有味道。
周时闻摆摆手说没事,然后让知雪去里面看看顾卿卿,说完便走了,知雪望着对方的背影又看看手里的油纸伞叹了一口气。
“叹气太多,好运都会被放走的。”
周时闻的声音再响起的时候,知雪手里的伞已经到了周时闻的左手,她有些诧异,不是因为周时闻回来拿了伞,而是他竟然会说这样的话。
看着知雪的表情,周时闻突然反应过来,干咳一声解释道:“我娘以前说的。”
这次便是真的走了。
— 医院 —
张德耀真的命大,两枪都没打中要害,躺在床上不仅能骂人还有力气打人,周时闻还没走进病房就被从房中扔出的一把手枪砸中了额头,温热的血从额头流下,他笔直地站在门口,听完张德耀的怒骂后又汇报了一些情况便去了走廊。
血已经流进了他的嘴中,染红了他雪白的牙齿,他看着玻璃上映出的狼狈影子扯着嘴角笑了。
“这样子,怪不得他们会害怕。”
站满卫兵的走廊安静异常,周时闻的喃喃低语像低沉的钟声久久萦绕于此。额上的血还在汩汩往外冒,但神奇的是他一点也不觉得疼,他甚至在黑暗中还想起了那首《卖花谣》,唱歌的人好像是他的母亲,又好像是那个见过两次面的女人。
4
周时闻再次坐在东篱居店内时,和上次一样的茶,一样的位置,不过这次却不是他一个人。
对面的余庆华抿了一口茶,啧了一声,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老师,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余庆华是光华大学的教授,也是周时闻的老师。说来也巧,周时闻初到上海时本来跟着他母亲一起卖花,一次他将一枝红玫瑰插在了一位瞎眼老奶奶的背篓上,正巧被路过的余庆华看见,余庆华觉得他是个有灵气有悲悯心的孩子,不应该只做一个卖花童,便在周母的允许下教周时闻读书识字懂道理,不过最后周时闻在生活面前还是选择了进警察局,虽然后来没再跟着学习,但还是有空就去拜访这位胜似父亲的老师。
“时闻啊,我要走了。”
此话一出,周时闻就不可置信地站了起来,他紧紧盯着余庆华,试图从他的脸上捕捉到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余庆华相当于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位亲人,他不想再失去了。
“为什么?”
“老师我可以保护您!”
余庆华看着激动的周时闻,摇着头笑了笑,然后拍了拍周时闻的手臂示意他坐下。
“时闻啊,怎么还像一个孩子呢?很多事情不是你我可以决定的,虽然我是你老师,但是从我们做出不同选择那一刻起就注定我们除了老师和学生这一层关系再也没有其他关系了。”
“再者,你连自己的母亲都保护不了何谈护我一说?”
压死骆驼的是最后一根稻草,击垮周时闻的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话,他骤然瞪大的眼睛中渐渐没了光亮,他觉得心上的结痂被人狠命抠开,然后被浇上了辣椒水,但他又似乎感觉不到痛,因为这颗伤痕累累的心又被扔进了寒冷的冰窖中。
到最后,周时闻竟然笑了?从他母亲因为自己替大汉奸张德耀卖命而自杀时他就知道自己这条路走错了,但当时的他有什么办法呢?张德耀一边有意无意拿余庆华威胁他,一边又给他越来越大的权力,他确实感受到了权力带来的便利和安全,他以为他已经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在意的人,没想到最后先说放弃的那个就是自己在意的人。
“那老,不对,余教授的意思是?”
“喝了这杯茶,今后你我互不相干,再无瓜葛,我的事和你没有半点关系。”
周时闻接过茶杯的时候手还有些抖,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喝了下去,然后转身走出了东篱居。
望着周时闻决绝而落寞的背影,余庆华攥紧了拳头,今日如此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如此残忍且卑鄙的对待曾经视如己出的孩子,他想追出去拉住周时闻,然后像以前一样给他讲个小故事就把他哄好,但他不能,他知道周围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自己,只有他和周时闻闹翻才能保全周时闻。
知雪在一边看完了整个过程,她也看见了余庆华起雾的眼镜,她很想去把周时闻追回来告诉他也许他的老师有苦衷,但她终究是个外人,最后只得靠在门框望着天上不知何时飘起的细雪。
余庆华慢慢喝完了一壶茶,最后招呼了知雪结账,临走时他从包里翻出一本书递给知雪。
“小姑娘,我听说你苏曲唱得不错,想必周局长也来听过,日后他再来时烦请你把这本书交给他,拜托了。”
这种事情知雪本不应该答应,但看着老头一双老眼亮晶晶地盯着她,周时闻的落寞离开的背影又突然在她脑中闪现,她便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接过书抱在怀里。
5
光华大学教师公寓发生火灾的时候周时闻正被安排在别处办差,等他赶过去的时候大火已经将整座楼吞噬了,他不顾副官的阻拦冲向了火海。
“老师在四楼,四楼,等我等我……”周时闻心里默念着。
当他撞开余庆华家的门时,余庆华正意识不清地跌坐在窗边,他身边还有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黑衣,完全看不清是谁。余庆华看见有人闯进来后立刻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了那人,那人看了一眼周时闻就要跳窗离开,只是要走时被突然掉下来的砖块砸中了肩膀,周时闻想趁机抓住那人,结果被地上的余庆华抱住了腿。
“时闻啊……”
除了周时闻的名字余庆华什么也没说,但这声呼喊却有魔力一般定住了周时闻。
就在那黑影捂着肩膀翻窗而出不久,一股热浪向周时闻二人窜去,爆炸声响起的时候周时闻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余庆华用尽全力推出了窗外,余庆华嘴巴一张一合吐出的话被淹没在爆炸声中。
灼热而强大的气流将周时闻冲出老远,知雪和副官跑到他身边时,他扑倒在地,背上的衣服已经完全坏掉,裸露出来的部分血肉模糊,知雪赶紧让副官帮忙送他去医院,结果刚碰到周时闻时就被对方抓住了手腕,周时闻的手很暖和也很有力,但并没有把知雪手腕捏痛,只是手上的茧磨得知雪有些痒。
知雪怔愣了一下便看见周时闻眼角挂着的泪,副官也看见了便停住了手上的动作,知雪将周时闻的手往下拉让他抓住自己的手,然后她轻轻回握着对方。此时的周时闻就像一只让人丢到垃圾堆上奄奄一息的小病猫,一动不动地接受着别人的抚摸。
周时闻没去医院,只是让知雪简单给自己包扎了一下,等一切处理好后他才叫住知雪,知雪被盯得有些不自在,她知道周时闻想问什么。
“上次你走后余教授请我把这本书给你,但你几日没来店里我便想把书还给余教授,让他亲自交给你,没想到一来就遇见这种事。”
知雪将书递到周时闻面前,周时闻接过书微微勾了一下唇。
他怎么会看不出对方在说谎呢,只是如果现在有人将枪抵在他的脑袋上他也不想挣扎,更何况一个对自己毫无敌意的人呢?
周时闻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张德耀上门的时候知雪还在帮周时闻处理伤口。
张德耀淡淡瞥了一眼知雪便和善地笑了起来:“时闻呐,听说你受伤了,怎么这么不小心?”
“小伤而已,不劳张局费心。”
张德耀背着手在屋里走了一圈,最后盯着周时闻血肉模糊的背说:“你这伤得也太重了,而且火伤痛人得很,要不是有人说是爆炸给你伤成这样的,我还以为是你自己冲进火里为了什么东西伤成这样呢?”
“张局说笑了。”
周时闻知道现在的解释毫无意义,张德耀这个老狐狸会什么都不知道吗?
“你这伤得不轻,我给你放几天假,你在家里好好休息,局里的事你就先别操心了,我看最近局里不少人心野了,我得回去好好整顿整顿。”
张德耀走时特意嘱咐知雪好好照顾周时闻,还说什么周时闻最爱听苏曲,让知雪没事唱一唱。
当然,知雪并没有在这个时候做这种事,她只是让副官找来了大夫,换好药后才离开了周府,之后便是白天过来探望。
元宵节那晚,周时闻送走了知雪后将余庆华给他的书拿了出来,他披着衣服坐在院中藤椅上。
黑沉沉的天空中挂着一轮清冷的月亮,刺目的电灯光被月光染得柔和不少,周时闻仔细地翻看着手里的书。
突然,他翻到一页纸上写着字:
时闻勿怪为师绝情,国之摇摇,吾辈岂能袖手旁观?师徒虽道不同,但为师知汝心中自有家国道义,所作所为实属不得已。愿谨记为师教诲:遵从内心,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周时闻轻轻摩挲着书页上的字迹,有水珠滴落在书页上,“啪嗒”一声震荡着他的内心。
突然一股浓香从夜色中四散开来,甜得有些发腻,似乎还隐隐约约有点腥味,但那味道又异常熟悉。周时闻眉头微皱,试探性地叫了一声:“顾小姐?”
顾卿卿的笑声自身后响起,那声音清澈明亮,似乎竟硬生生地将甜腻的香味压了下去,待她走近了才看见周时闻手里的书。她将鳄鱼皮包往肩上一搭,踩着三寸高的高跟鞋朝他走去,她化着浓妆,白净的脸被月光打得苍白,嘴唇却愈加鲜红,她拨弄了一下肩上的头发,将手中的食盒放在石桌上便双手抱胸一脸笑意地打量着眼前人,但仔细一看能发现那笑未及眼底,虚虚浮浮飘在脸上。
“怎么?周局长这么用功,大半夜还在学习?”
“没,只是无聊。不知顾小姐今日前来是……”
“喏!”顾卿卿偏偏头示意桌上的食盒,“老乔家的元宵最好吃,我顺路给周局长带了一份。”
周时闻挑眉:“顺路?”
无论是百乐门还是顾卿卿家都和周府是反方向,顺路托辞实在拙劣。
顾卿卿也不顾这些了,摆摆手说了句:“这些都不重要,总之感谢周局长一直以来的照顾。”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周时闻看着她一头长发在夜色里乱飞起来,一捻细腰左右摇曳似乎轻轻一用力就可以将其折断一般。
那晚周时闻又梦见了他母亲,梦里周母当着他的面饮弹自尽,周母死前对他说:“周家人的脊梁骨从来都是直的,不要当走狗,不要把枪口对着自己的同胞。”
6
张德耀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在守备森严的家中被行刺了,刺杀他的人正是顾卿卿。
其实自百乐门事件后周时闻就知道顾卿卿不对劲,更何况老奸巨猾的张德耀,只是当时忙着追查余庆华手里的文件就先没动她,哪知她自己先送上门。张德耀狡猾一辈子,却没料到顾卿卿这次是抱着必死的心去的,所以在护卫冲进屋内的时候她没像上次催着华老三快跑那样逃跑,而是手起刀落在张德耀身上扎了无数刀,死的时候顾卿卿脸上挂着笑,因为她觉得张德耀必死无疑,她完成了任务。
不过她猜错了,张德耀的命真的硬,抢救了三天三夜竟然还保住了一口气,只是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现在他身边的守卫更多了,连日本方面都派了人过来保护他。
华老三事件后,周时闻派人查了对方的底细,当时便知道华老三和除夕前夜被处理掉的两人有关系,而那两人正是东篱居的伙计,但周时闻想放长线钓大鱼或者说有私心,便一直没把这件事汇报给张德耀,只是张德耀这次被行刺后便不得不去查东篱居了。
不过,等周时闻带人去东篱居的时候那里早空了。
再见到知雪时,她化着淡妆,里面穿着一件浅蓝底白水纹的印度真丝旗袍,外罩一件浅色紫貂,十分的温婉端庄。
站在她旁边的是钟老板——地下情报站站长和周时闻的副官——地下情报员阿彪。
原来一切都是精心安排的,连那首《卖花谣》都在他们的计划中。
知雪和顾卿卿都是暗香的人,这个组织最开始只是暗杀贪官恶霸,后来战争打响,他们开始对侵略者和卖国贼下手,这一次的目标就是上海最大的汉奸头目张德耀,地下组织也紧盯着张德耀,但张德耀老奸巨猾,势力强大,他们根本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所以两个互不相交的组织为了同样的目的展开了合作。
后来他们发现周时闻是随时随地都可以接近张德耀的人,于是决定先突破他再接近张德耀。阿彪顺利进入警察局后大家都觉得机会很大,可没想到都成周时闻副官了也没有下手的机会,于是组织又派了顾卿卿,顾卿卿本来是组织里的老人,每次任务都完成出色,但这次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动了不该有的心思,她知道自己犯了大忌,所以向组织寻求了帮助,组织安排知雪来协助她。
周时闻这人组织是调查过的,虽然心狠手辣但还是有软肋——他死去的母亲。他的母亲是苏州人,一个人将他拉扯大,盼着他有出息,结果他成为了残害同胞的帮凶,他母亲为了给他赎罪当着他面饮弹自尽,之后他变得更加暴戾凶残不近人情,但知雪提出可以从和她母亲有关的事物上入手,于是便在东篱居造势了好几天,终于等来了周时闻。
哪知华老三那人沉不住气,知道周时闻不在张德耀身边就跑去了百乐门,顾卿卿已经提醒他外面守卫很多他还是不肯罢手,最后丢了性命。关于和余庆华对接的人不用说,就是顾卿卿了,那次本来约好晚上将东西交到顾卿卿手上,哪知张德耀提前下了手,顾卿卿赶过去的时候对方已经快不行了,而这次的刺杀行动也纯属她个人计划,组织完全不知情,本来以为她已经成功,哪知张德耀的命真这么硬。
“周先生,你有在听吗?”
知雪小心翼翼地询问周时闻,她知道自己欺骗了对方应该感到愧疚,但目前能杀掉张德耀的大概只有他了。
“所以,你们叫我来的目的是?”
周时闻紧紧盯着知雪,那双细长的眼睛,好像要把人罩住似的。
“希望你能和我们联手除掉张德耀。”
周时闻觉得好笑,“不是,你们知道我是警察局副局长吧,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们?”
“因为你是中国人。”钟老板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灼灼,紧接着他又道,“我们本次任务进展到一半的时候出了变故,我们发现你虽是张德耀的得力助手,但也是一颗随时会爆的炸弹,你并非传闻那么心狠手辣,在张德耀没看见的地方你其实放了不少人,所以这次我们还有支线任务,就是将你策反,这还是知雪小姐提出来的,我们都相信她的判断,所以大家都相信你。”
……
当天晚上,周时闻以探望张德耀为由进入了病房,他将知雪给他的注射器一点一点注入张德耀体内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后记
断断续续下了几日的细雪在清晨的时候停了,天边云霄渐渐染上红晕,有光刺破云层化开这遍地的寒冷。
知雪和周时闻站在去苏州的船上望着朝霞。
知雪轻声问他:“为什么选择我们?”
其实她知道答案,周时闻骨子里是个有情有大义的人,他想为自己的国家做事,但他也是不受约束的人,如果跟了钟队长日后肯定会有不少矛盾,如果周时闻自己单干那等同于飞蛾扑火无济于事,反倒是他们组织,虽然有规矩,但大家的自由度很高,现在这样就是最好的选择。不过,知雪就想听听周时闻怎么回答。
“因为……因为你会唱《卖花谣》啊!”
漫不经心的声音传入知雪耳中,她看着眼前的周时闻有些恍惚。
周时闻望着天边的云霞,有光落在他的眼中,洒在他的身上,他仰着头张开手像是在接受洗礼,身体里的腐烂和肮脏似乎都在被抽掉。
他知道,这是属于他新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