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已过,但生活无解
“若有人在基督里,他就是新造的人。旧事已过,都变成新的。”
这是影片《一念无明》中引用过的《圣经·哥林多后书》中的一段祷文,也是片中父与子苦苦追寻的新生。它是全片的一个无奈的注脚,像祝愿,像讽刺,又像清浅的叹息。
电影开头,就埋下了一个伏笔。中巴司机老黄(曾志伟饰)接儿子阿东(余文乐饰)出院。从老黄和医生的对话中,我们知道,阿东得的是躁郁症,而且阿东的母亲也遭遇了不幸。于是,悬念产生了。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后,伴随一个写实的长镜头,我们跟随父子二人的脚步来到逼仄的如胶囊公寓般的出租屋,一点点走进他们局促脆弱的生活。俯视的镜头下,室内的狭小压抑一目了然,方寸之地仿佛牢笼,令人窒息。这陋室便是电影的旁白,生活的落魄尽在其中。
影片的镜头语言是冷静克制的,不由令人想起《天水围的日与夜》。同样是描述小人物生存的艰辛,但《天水围的日与夜》更为隐忍含蓄,更加客制。而该片的镜头语言更多地体现了创作者的主观意识,在细节处理上也更为精细。比如,在几段阿东的记忆闪回中,整体色调是暖黄色的,而在现实生活的场景中,色调偏写实、更为黯淡,对应着人物的现实境遇。在回忆中,当最终的惨剧发生时,我们看不到室内的场景,只是从门下随着水流涌出的鲜红血色里,窥视到阿东生活的万劫不复。
全片想要探讨的主题是命运的不可逆。关于无法修补的裂痕、回不到的过去。正如影片的名称——一念无明。这个充满佛教意蕴的题目,揭示的正是人们在一个又一个念头之中,推动着生活向某个未知的方向前进,无法看清。阿东的母亲心心念念着年轻时的风光,对贫寒的生活、无能的丈夫、平凡的长子厌恶至极;父亲自责过去对家庭的缺席,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阿东执着于童年时缺席的爱、努力孝顺想获得母亲的认可,而在事发后睡梦中总会重现当时的场景,满怀自责与无助;Jenny每天都询问上天为什么自己要遭遇这种种不幸,寄希望于在宗教中获得解脱。每个人都是彼此命运的一环,环环相扣,却无能为力。
可圈可点的是演员的演技。曾志伟、余文乐用多年的积累、沉淀塑造出真实可信的父子关系,从疏离到接纳,从犹疑到坚定,人物层次细腻真实。尤其让我惊艳的是金燕玲,那个落魄的富家女,那个命运无常中充满愤恨的怨妇,那个刻薄寡情的妻子和母亲。寥寥几句对白,淡淡的一个眼神递出去,便是力抵千斤。
影片中有两段情节形成前后对照与呼应,一幕是阿东在医院门口对父亲大喊“我跟你一样,我们都回不去了”,而另一幕是阿东以为修复了和Jenny的关系,心情亢奋,想和父亲一起去郊外出游弥补儿时的遗憾。阿东的行为,既是躁郁症患者的典型表现,在绝望与自信间转换,又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个普通人几乎每天都在经历的?我们都是躁郁症,在生活面前,一会儿斗志昂扬、信心爆棚;一会儿又丢盔弃甲,万念俱灰。谁又不是一边忍不住放弃、一边又咬牙坚持呢?
全片有三层叙事逻辑,现实层面是父子冲突及关系的修复、阿东重新融入社会的艰难和挫败;回忆层面是母子关系的矛盾、激化和想象中的弥合;意识层面则是阿东对自我的接纳和重建。最终天台上一个温情的拥抱,也许对于全片灰暗的底色显得过于明亮。正如阿东回忆抑或是想象中,母亲的那个笑容,像是生活给他的一条缝隙,或是溺水之人腔中的一点微弱气息。何宝荣在《春光乍泄》中说过,不如我们从头来过?李在《海边的曼彻斯特》轻轻踢起路边的石子,嘴边一点若隐若现的笑意。
你我皆凡人,旧事已过,但生活永远无解,可生活总要继续。人们不是遗忘了,不是原谅了,只是不得不依然向前。
愿我们都还有勇气,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