寓所后临南山,一条小溪从山坳潺潺流出,一直流到山脚宿舍区下水道里。水流源自南山若干个泉眼,汩汩滔滔,四季不断。在岁月的沧桑里,小溪侵袭山谷,成沟成壑,中分了东西山坡。山坡上杉树成林,间杂着竹林和其他灌木,郁郁葱葱。
溪岸两边的洼地和没长林木的山坡上,哪怕是巴掌大的一块,全被勤劳的居民垦荒,规则与不规则的菜地连成一片,栽种满各色蔬菜。这里成为宿舍区许多居民闲暇时间挥汗如雨的劳动场所,春华秋实的园囿和舞台。
前年,一位退休老邻居,随儿子住往别处,称年纪大了,干不动了,将所有的菜地弃用,都分给了其他有需求的邻居,我有幸也要来了两块地。因为我要得比较晚,是大家挑剩的,位置和肥力均不佳。
这两块地位于后山南面,溪流上游一侧。南面和东西两面,林木繁茂,菜地阳光并不充足;土壤是红壤,里面还有太多的碎页岩石子,每次翻土,总能捡出大量的石子,镰铲锄头的锋刃上总是伤痕累累,透水性自然很强,施用尿一类的液肥,必定是去多留少,肥力就可想而知了。总之,谁也不钟情这样的地。
第一年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在两块菜土里分别栽种了毛豆和辣椒,菜土一角还种了一兜南瓜。隔三差五,下班后得闲,我会到菜地转转,看看,拔草,松土,施肥。也许是前面说到的原因,加上菜种不好,辣椒苗倒是长得老高,头一茬辣椒还不错,个头挺大,后来的新椒越长越细长,营养不良的样子;毛豆也长得瘦骨嶙峋,花期过后结了豆荚,最后全是瘪壳,颗粒无收;倒是那南瓜争气,夏秋之际,结了好几个。去冬的白菜长得真好,算是年末给我的安慰,带给我今春无限希望。
新年过后,万象更新。我在去年种毛豆的地里种上了四季豆,在种白菜的地里种上了毛豆。在菜地一角依旧种了一兜南瓜,一兜冬瓜。6月江南的暴雨,祸害了菜地,收了几茬四季豆,那毛豆可就惨了,依旧是骨瘦如材,别人的毛豆都收获了,我的还才杨花。也许是豆种出了问题吧,我这么想。
也许,该改种点别的;也许,该吸取经验教训;也许,还不够勤劳。但我不会放弃。哪怕物质上仅有微薄的收获,可我觉得,收获远不只这些。
曾经,有老邻居见我挑担扛锄,露出惊讶的神情。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年纪轻轻,在黑板上写写画画,教教孩子可以,绝不是种菜的料。他们打趣说,莫种子钱都捞不回来哦!
邻居们的话,我从不放在心里。他们没有什么恶意。
其实,每一个局外人都无法对他人做出准确的评判,原因在于认知上。
或许在他们的眼里,我生在城市长在城市,父母都是国家干部,从小养尊处优,定当是不辨菽麦的人。殊不知,我也有故乡农村的生活经历。作为有过这种经历的60后的我来说,其实我对田里菜地里的事一点也不陌生。
10岁的时候,我患了肾病,回老家农村休养了几年,跟着爷爷奶奶过日子。上世纪七十年代,在农村跟我一般大的孩子,除了读书,有几个不用上山下地干活的?
那时候,我在村小读书,半工半读。我们在学校旁边的试验田里栽红薯,种萝卜;在农忙季节,下到各个生产队,帮助村民搞“双抢”劳动;在深秋茶籽成熟的季节,上山摘茶籽,交给集体的榨油坊榨茶油;秋收过后,冬季来临之前,我们要上山砍柴,伐木,烧炭,充饥的午餐,就是我们自己栽种出来的红薯。至于家里的活,打猪草养猪,放学后放牛,养羊兔鸡鸭,种菜栽果树,采茶制新茶,剥苎麻搓麻绳,种棉花纺棉线,种烟制旱烟……没有几个农村娃不知道的。
感谢这样的经历,感谢上天赐于我见识山野土地的契机。农村确实是个广阔的天地,那里有许多未知的领域等着有心的人涉足学习,丰富多彩的乡野是最好的学堂,无穷无尽的劳动项目是最好的读本。
我感谢这样的经历,它让我承受了一般城市孩子承受不到的苦难,它让我获得一般城市孩子很难获得的情感,它让我收获到了一般城市孩子不具备的财富。
也曾有老邻居对我说,你这样勤快呀,会发大财呦!我以为对这样的调侃大可不必介意。人家的意思是,你是高学历的教育工作者,每月按劳取筹,旱涝保收,工资待遇不低,何必自找苦吃。他哪里知道,生产劳动,并不仅限于体力劳动者,劳动亦不分年龄阶层,劳动最美好,劳动是幸福,劳动的人最光荣,劳动的人最健康。至少,让我们吃得放心开心,不必担心蔬菜瓜果是否超标施用农药,从这个角度看,劳动创造美好生活。
陶潜《归园田居》诗有云: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执着地守着土地一隅,虔诚接纳四季更替,勤奋耕耘挥洒汗水,守望苗出叶茂花开花落瓜熟蒂落,通过劳动创造价值,通过劳动获取知识,通过劳动锻炼身心,岂不快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