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放假,早上九点半,和积极性颇高的五岁女儿搭车回一百公里之外的乡下老家。同行的还有另外两位一起拼车的男士。还没出市区,车子被堵在了漫长的菜市场,接近两小时。我和女儿都有晕车的问题,被堵在嘈杂、闷热、拥挤、抱怨的路中间一辆小小的黑盒子一般的小汽车中,女儿开始烦躁并哭闹起来。小司机和同行的临时车友分别进入哀叹和迷梦之中,后来坐在副驾驶的小哥甚至自己开门下车,随车步行,甚至远远地走在了前头。这时,一些念头开始盘旋,我意识到,“考卷”又来了。
平时总喜欢在朋友圈写一些从所读书籍里仿学来的禅句玄语,其实,那些自己所写的东西,都会在自己的生活中出现相应的考题,反复考验自己的真实行持。我也时常和学生们说什么“一切痛苦都仅仅是自己观念的执着而已,当心灵不死死抓住这个痛苦点,而是无限遍布整个宇宙时,心就会无限开放,痛苦也就降低了”,这类仿佛很超脱的心灵鸡汤。思维层面的通畅并不说明心灵层面能够波澜不惊。
天下太平、意气风发、无病无灾时,那些诗情画意、那些禅言玄语、那些天地之道的话很容易轻轻松松编造出一大套来,甚至还能编出一些很能糊弄别人的古文诗句来,以显示自己的高雅和超然。然而,每当那些真实的考卷来临之时,自己真实的内心深处,可就不是“淡定”二字可以概括的了。
闷堵在街中,我一人应该还能应对,然而宇宙是总能透彻明白我的软肋,女儿的泪水终归是做父亲的重要一关吧?于是打退堂鼓放弃回家探亲祭祖的念头、埋怨小司机竟然选了一条市集破路的念头,盘算以后买辆大摩托骑行回老家的念头,甚至连搬离闹市隐居山林的念头等等,统统纷飞出来,萦绕心头。虽然这些念头中或许有一些不无参考价值,但有一大部分都是负向的。这些负面的念头源于自己身心双方面的孱弱和面对所见所闻景象的固化偏执观念。心,在嘈杂、苦痛和亲人受苦之时,极难观照于本体之中,这就是我今天的试卷了。为了答好这道题,我知道自己不能强忍内心烦躁,但也没必要向小司机发泄内心状态。于是我亲吻女儿头发,并轻轻哼唱随意的曲调,忆念自己童年的故乡风景:夏雨过后,满原野蛙声一片,池塘澹澹,鱼虾成群,绿茵无限,知了长鸣。河中木船,随父执篙,悠然扬撒鱼食,水面圈圈点点,皆是鱼儿食啖之声。这是江南一般的风景,这是诗意的真实,这是85年至95年的河北大城,这是我5岁至15岁的童年印记。
意念从童年回来,在我坐在车里觉察到最后那个心念“今天可能回家没戏了”时,车子渐渐驶入清风之中,丝丝凉意从车窗流进车内,虽然女儿仍在呓语一般的抗拒晕车和闷热,但风毕竟开始清凉。虽然我这次没有从车里跑下来,带孩子返回,但毕竟仍有失去希望的念头冒了出来。我在反观念头的起始处时发现,念头来源于观念。观念,是与生俱来并后天强化的观察世界的套路,即分别心。我们按照前辈和周围人际的视角去观察世界,必然有很大一部分观念渐渐成为自己不能时时处于安然与自在的情绪障碍或思想牢狱。
清风抚面,车子不一会驶入高速,女儿安然睡熟,醒来时,已经到了她期盼已久的奶奶家。
吃午饭,然后带着女儿和我弟弟去野地里挖野菜。遇到一片水塘,女儿惊呼“呀,大水塘!”她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爸爸每晚讲的童年故事中的水塘!弟弟捡起石头扔进入水中央,有鸟儿腾飞入空,划过满目湛蓝。云在天际层叠,宛若宫崎骏动画《侧耳倾听》里的风景。女儿觉得扔石子很有趣,就一直在岸边扔,扔了好多好多,再没有人制止她这本来不犯法、不缺德、反而很有趣的事。柳枝低垂、海棠花鲜、毛草萌芽,女儿见到毛草尖尖的芽,觉得好玩,要拔,我说,那个是可以吃的哦,多拔点吧!我帮她把毛草绿衣剥开,女儿尝着毛草芽中嫩嫩的白絮,开心地说:“好甜呀!”
野菜并不好找,转了一大圈,走到我家祖坟前,毛草遍地吐针,女儿并不急着拔毛草芽吃,她怔怔地问我:爷爷是不是真的在那土堆儿下埋着?我迟疑一下,静静答道:是啊,人死了,身体就埋进土里了,但其实爷爷并没有死啊。他的精灵可以随意飞。很多时候他还飞进我的梦里。就像你在梦里见到我们前年死去的小狗琪琪一样啊。他们可以活在我们的心里……我感受到女儿害怕那一座座坟茔,于是搂紧她的肩膀,静静走开。死亡,终归是一个终极的恐惧。后天,正式祭祖,可以带孩子来。
离开爷爷,我们走到一片荒地,其中点缀着零星野菜蒲公英,女儿拎袋子,我和弟弟默默挖菜。弟弟是个老实人,不爱说话,有点像《回忆中的玛妮》里的划船老人。他虽未曾入学,未曾结婚,但也未曾出卖良知,未曾做一切背离自己内心的虚伪之事。他纯然而活,不争不斗、不耀不妄,默默演绎着属于他的人生,不需要任何人评价、不在意任何人评价、专属于他自己的人生模式,悠然而自在。在这个外向性格为优势的社会里,我的弟弟一直不想成为那个优势中的一员。他就是那样静静挖菜,不一会,袋子就满了……
夜晚,乡村的天空格外清透,漫天星斗,月牙清明。我和女儿坐在庭院,抚摸着大狗斑斑。不言不语,发呆良久。一天的经历何尝不是一生的经历,有了生命之意,就会经历生活中的起伏,面对自己不喜欢的境况,可以清明的观察,全然接受波涛起落;也可以让心境超离身体之苦,以曼妙佳境为凭借,或以宇宙视野静观自身,静观的立足点不同、静观的深度不同导致效果不同,静观到感受、念头、意识都成为天空之云,而自己是无际天空时,仍然还有个最后心相。承认这个能看见、能听闻、能觉察的能力本身就是生命之本,所看到、所听到、所觉察的一切事物、思想、观念是生命之用,这个生命之“能”和所见一切,并非对立,而是自我投射而已,那么,“生命本来属于简单”这句话就清晰其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