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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农历三月初三,上巳节。
许多人以为自己从没听说过这个节日,其实,假如不是因为寒食节和清明节的篡夺,上巳节实在是所有节日中最美好、最诗意的一个:因为它落在最美好的盛春,在天气渐渐转暖到人可以褪去冬衣换上春衫的时刻,它召唤人们走出屋子,到田野去,到水边去,用新一年的河水,象征性地洗沐自己。
这是古代中国人的洗礼,却不需要遵从严苛的教条,它只是自然的恩赐,请你为新来的岁月欢欣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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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之名,意思是说第一巳日,指的是暮春三月的第一个巳日。中国古代用天干地支的方法来纪录年月日,譬如今天是丙辰日,明天是丁巳日——按上巳节这个名字的原义,明天才算是上巳节。正因为上巳节在哪一天的不确定性,后来人们图方便,就定在了三月三。春节除外,三月三上巳,五月五端午,七月七乞巧,九月九重阳……大概是发现了中国古人编排节日的规律,所以马云坚决地安排了一个双十一淘宝节,终于使得一年中的所有月份和日序阳数重合的日子,都成了伟大的节日。
虽是玩笑,也得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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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最主要的仪式,就是“祓禊”,两个字的左边都是“示”,表示和祭祀有关。“祓”是清除、扫除,无论是身体内的毒素,还是思想上的罪恶,都需要用一个仪式来加以清除——当然这只能是象征性的。“禊”,是“祓”的其中一种方法,用水洗。
想想遥远的古人,在寒冷且通气性不好的屋子里呆了一整个冬天,等过了春雨唤醒草木的雨水,等过了春雷唤醒蛇虫的惊蛰,等过了万木青葱、百花齐放的春分,心早已经按捺不住,急着想要冲出去,冲进春天里。
但事实上,天气真正变暖,须得春分之后。所以上巳节,就是古人在岁月中认定的最宜出游的日子。如果说清明是扫墓中顺带了踏青,那么上巳节就仿佛是在明目张胆地向天地宣告:人类出洞了,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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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所有读过点书的中国人都逃不开上巳节,因为一个伟大的书法家和散文家,把这个节日牢牢地镶嵌在中国文化中,没有人,也没有法律可以真正抹去。
今天人们读《兰亭集序》,总是和王羲之美妙的书法结合在一起的,虽然我们已经看不到真迹,但它依然是所有人公认的第一行书,没有异议。
其实,即使没有书法的附加值,我个人认为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本身就是中国第一流的散文,并不亚于苏东坡的《赤壁赋》。
有意思的是它还为我们保留了东晋时代上巳节的物候、风俗、思想。
开篇,它交代了上巳节必有的仪式,祓禊,也就是洗礼:“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
但城里人真会玩,只是泼点水,洗个手,显然不能满足这群才华横溢的魏晋风流。所以他们要玩自己创造出来的一种新游戏,叫“流觞曲水”。酒杯在弯弯曲曲的小溪中浮动,停在谁的面前,谁就喝了这杯酒,即席赋诗。《兰亭集序》描绘道:“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王羲之作为书法大家和散文大家,他比别人额外多一项任务,就是为大家良莠不齐的诗集写下了这个不朽的序言。
他是从全局的、整体的眼光,来看这场盛宴、这个日子的。
他极其简洁生动地写明了春游之乐:“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我认为“品类之盛”比“天朗气清、惠风和畅”更点明了上巳节物候的特征。这时候,最谨慎的树也已经发了芽,最懒惰的动物也已经出了窝,无限的花,无限的草,无限的鸟鸣,生物用无限的生机,装点出宇宙的勃勃生机。
后面的文字,就是最精彩的魏晋生命哲学上场了。这样的生命感悟,直追《庄子》中的某些篇章,也在后来的唐诗宋词中不断显现。本文旨在缅怀隐匿在历史深处的上巳节,不对《兰亭集序》进行解读,后面就不再一一引用和解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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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朝和唐朝,官方都相当重视上巳节,查阅唐诗中的上巳节,会发现许多是“应制”的诗篇——也就是说被皇帝邀请,一道去渭水之滨、洛水之滨,进行祓禊之礼,并借机君臣同欢,喝点小酒,吹点小牛。
平民百姓也有权召集了亲朋好友一道过上巳节。尤其是文人,因为受《兰亭集序》的影响,以及对魏晋风流的仰慕,所以也很喜欢在这个日子呼朋引伴,喝酒赋文。
譬如李清照就写有《蝶恋花·上巳召亲族》:
永夜恹恹欢意少。
空梦长安,
认取长安道。
为报今年春色好,
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
酒美梅酸,
恰称人怀抱。
醉里插花花莫笑,
可怜春似人将老。
春到春分最盛,到了上巳节、清明节,就已经盛极而衰了。一般男性除了像秦少游这样的敏感者除外,是只会觉得满目依然繁华的——就像李清照笔下的那个卷帘的侍女,认为“海棠依旧”。其实呢,梅花谢了,迎春谢了,木兰谢了,樱桃谢了,桃李和海棠,也正在繁华中渐渐转换成衰败,一如李清照所说的“绿肥红瘦”。
这是最后的花季,匆匆啊,珍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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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最生动传神写出上巳节的,还不是唐诗宋词和魏晋文章,而是《论语》。
在那部总被错认为是道德说教格言集的伟大典籍里,记录了曾子(曾参)的父亲曾晳(曾点)的一段话(链接:《论语》中的儒家政治学),他用这段话向老师和同学表达了自己的人生志向: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这里“浴乎沂”三字,就点出了祓禊的仪式。这个季节当然不可能是游泳的好日子,这个浴,就是仪式上的沐浴。
带着同道和学生,一起去大好的春光中游玩、洗礼、歌唱,这真是令人向往的教育。难怪孔子听了也赞叹、羡慕不已。《论语》的原文是“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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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水清洁自身的仪式,看来是全人类通行的仪式:犹太教、基督教里有洗礼和浸礼;印度人喜欢到神圣的恒河里浸泡,以此清除自身的罪恶(而不在乎河水本身脏不脏);中国化了的佛教中,观音菩萨的杨柳枝和净水瓶,依然隐藏着洗礼的秘密。
这种仪式过得最欢脱的,就是东南亚的泼水节——当然这是在亚热带地区,有泼水的便利。如果你把这个节日搬到北温带,恐怕就成了感冒的制造者。但放到夏天,则又完全丧失了与万物一道律动的敏感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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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巳节,与水有关。可就紧挨着上巳节,还有一个与火有关的重要节日:寒食。紧挨着寒食的,则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春天的第五个节气:清明。
今天,上巳节消失了,寒食节消失了,只剩下了清明节。但借了清明,寒食节的内容却“借尸还魂”,完完整整地保留着,而上巳节的诗意,也多多少少地隐藏在春游的密码中。
我们因此可以说:不像上巳节的寒食节,不是好的清明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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