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念一个人,在很多次沙盘培训课程上对学生提起过他。那是来自云南的一位同行,在一次沙盘小组的练习中,陪伴了我。聚源中学倒塌的楼房,丢在高速公路边染血的校服,还有满街奇怪的味道,还都在记忆里,那是我不想表达的。却在沙盘中呈现出了受伤、求治的主题,痛苦和悲悯同在的画面。深切地感谢他,至始至终,不多问一句话,按照我的要求,站在了身后略远的地方,在我完成沙盘后轻轻问,还要加什么?还要改变吗?所有的描述里,他不提任何的问题,就是听。听我絮絮讲述月亮河,岸边的山,山上的高塔和神灵。还有沿着湖边,走向遥远的魂魄,被天使呵护着,再也没有疼痛和恐惧。讲完了,我的眼睛已经充满泪水,我知道,这样的描述,救赎了那些无法表达的痛苦和悲伤。然后我回头看他,他也看着我,点点头,递过一张纸巾。什么都不问。
这是个练习,旁边已经等满了急切想要向我发问的同行,但是,他没有问,一双眼睛黑黑的,就是看着我。一瞬间,很想让他抱紧我,容我好好哭一场,委屈的、宣泄的、流畅的泪水里,就可以医治伤痛。还是克制了自己,露出防御性的微笑。他的纸巾握在手中,就像握着他的手一样。那是来自陌生人的懂得,来自真切的关怀和陪伴。由此,认为沙盘游戏治疗的根本,在于默默无言的陪伴。之后多少次,在沙盘游戏的治疗时,紧紧抱过含泪张开双臂的同行,之后多少次,用心体验着沙世界里那些柔软的心灵,就这么赤裸裸地展露在你面前,或许疼痛,或许迷茫,或许脆弱。已经不再用“治疗”这个词,我只说:让我来陪伴你做个沙盘吧。每当此时,我想起那双宁静的眼睛,看着我。
很多的治愈,不是来源于技术,而是来源于关系,来源于人。
忽然就想起初入行时的经历,被人问:你离过婚吗?你被人甩过吗?你有过一次次付出,被人家一次次抛弃的经历吗?没有?你没有你凭什么说你懂得??每一个问题,尖利带血,刺得耳膜生疼,心也生疼。坐在板房简易的床铺上,望着挺着大肚子,再次怀孕的丧子妈妈,就是握住她的手,拍拍后背好止住她的哭泣,什么都不想问;北川那个丧失了15位亲人的男孩子,笑着说“春天的时候,我要拿把铁锹进去,一个一个挖,一定会挖到我妹妹。”听完不知怎么回应他,但我知道,那微笑遮盖的巨大的痛。
谁说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能够懂得别人,真是需要有所经历吧。
人生又有多少是完美的,不敢说完美,就是完整,也难以做到。过去娶嫁时,要请来父母、公婆、兄弟姐妹、丈夫、儿女都健在的“五全”的妇女来照料新娘,沾沾喜气。然而一个村子,几个村子,忙来忙去也不过就是那么几张面孔。少年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的痛楚,覆盖了多少人?就是“全”又怎么样?几家欢乐几家愁。从事这样一个行业,会听到很多故事,你以为,那本来可以是电影,是小说,惊心动魄的,万般无奈的。但它真实地存在着,如谁说过那样,故事,是活的。那些不完美的,不完整的人生里,又有多少,影响了一个人的行为、思想、从而,他的命运。
有人堕入风尘,不是贫贱,而是为了在心理层面上不断重复体验幼年那次残忍的经历,告诉自己,现在,她可以掌控男性了,不再被侮辱,被伤害。她意识不到的是,最初的伤害之后,现在所有,不过是自己伤自己。有人不断地恋爱,不断失恋,不断在问自己,为何真情真意的付出始终不能遇到真正的爱人。他不知道真爱到来的时候,是自己不敢相信,也不敢接纳,会有人从心底爱他,不会象少年时,母亲那样抛弃他。为了不被抛弃,只好先抛弃别人。
多少人,仿佛在命运巨大的力量推动下一路挣扎前行,实际上,不过是生活在曾经的伤痛体验中,反反复复,掀开伤疤,在疼痛和愈合中过完不自觉的一生。多少人一生在寻找早逝的父母;在证明被侵害不是自己的错;在竭力避免,不象父母一样离婚。
怎么不知道呢,怎么不懂得呢?人生下来,除了肚脐,没有一个疤痕,下葬时,千疮百孔,成了一堆等待上帝回炉的废品。谁不是一身的疼痛,一身的伤痕?只是有些,在外面,清清楚楚,有些在心里,不是信任,永远不会袒露在你面前。
我不是上帝,甚至不是一个技艺精湛的钟表师,可以拆卸你,清洗你,重新组装,上好发条,看着全新的你走出治疗室。我做不到。
和你一样,有着暗夜里独自辗转的时候,有过不能释怀的某段过往,有过痛恨或者厌憎的人。那些人性中不得见阳光的东西,潜伏于我们每个人的心里,仿佛是毒蛇诱惑的原罪,从不自知处,就存在了。
我没有权利评判你,也没有能力于水火之中拯救你。唯独有的,是陪伴。
我无法坐在庙堂之高,接纳你的仰视,只能坐在一团蒲草之上,望着你的眼睛。我不懂你的全部所历,因为我可能永远没有机会经历,但是,我能感知到你的焦灼或者痛苦,那样的感觉,我也有过。所以,不是我在医治你,而是和你一起,寻找你的内在,照顾你心里的小孩,守护着你自己。是的,你有这个能力,我用自己体验过了如何照顾自己,现在,来,把手给我,我来做向导,我们一起去。请不要期望我会无条件地爱你,因为最爱你的,本来是你自己,也不能完全理解你,因为最理解你的仍然是你自己。但是,我可以无条件地接纳你,因为我能够接纳我自己。
给予你温暖,而不是炽烈,给予你鼓励,而不是包办,给予你尊重,而不是评判,与你同呼吸,却不可替代你,宽容待你,但不会纵容你的依赖。所有一切,来自真诚的心,不能爱你太多,不能照顾你太多。因为我深切地相信,你有力量照顾好自己,所有的治疗,不过是启动你内心的能力,最终,你能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空间。
正如我们常说的那样,光荣归于上天,起初如何,今日亦然,直到永远。我所做的一切,不过被假手照顾你某个时段,如同我自己被照顾时那样。这也正好证明了一点:不管生活何其糟糕,不管你曾经经历过什么,总是会有人会适时陪伴你,最艰辛的历程,一定不是只剩下你自己。
这是个有关心灵,有关幸福的学科,这是个有关精神生活品质的修行历程。那些抚慰了自己灵魂的人,有机会抚慰别的心灵。心理治疗,就是这样。
与你同在世上,与你的心灵,同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