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糊涂了,谢德庆做我们班主任的时候,我们究竟读的是几年级。
我是1971年2月入学的,那一年,我7岁。在我之前在我之后,孩子们进入小学读书都在每年的9月,为什么轮到我们就在2月呢?比较可靠的说法是,我们遇到了生育高峰,同我一年进入学龄的儿童太多,学校不够,政府只好将我们分成春季班、秋季班。我们入学以后政府发现,饶是这样,学校还是装不下我们,我们又被分成了上午班和下午班,也就是说我们只需每天半天呆在学校上课,考试又都开卷,学业负担减轻到几乎没有,跳橡皮筋、逃江山、躲猫猫等等少儿游戏,到成了我们的主要科目。
以为人生就是这样瞎玩瞎闹到中学毕业,或者上山下乡、或者顶替进厂、或者在家待业了。哪里知道,到了我们该上中学的时候,风云突变,我们也要随大流变成秋季班,那一年是1976年。1976年我们浩浩荡荡地进入了中学后没多久,就以中学生的身份加入到庆祝粉碎四人帮的大游行中。
四人帮一倒台,被文革废除的很多东西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其中一项就是恢复了中考。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已经在这所离我家很近、很糟糕的学校读了一年多书,虽没学到什么,人却从懵懂变得有些明白自己需要什么,再看有些浮夸的我们的班主任谢德庆,就有些反感了:学校怎么能让一个地理老师做我们的班主任呢?
谢德庆的个子并不高,因为瘦,也因为那时的我们还没有长成,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记忆中的谢德庆非常高大。他第一次进我们班,教室里像是打翻了一篓田鸡,叽叽喳喳轰隆轰隆的,谢德庆进来时谁都没有发现。不知道他站在讲台旁忍耐了多久,我们听见教鞭在黑板上敲得啪啪响,才发现一个我们陌生的老师且还是一个高大的男老师站在了讲台旁,顿时,教室里安静下来。从那一刻起,我知道了,吵成一锅粥的教室也能迅速地安静下来,只是,当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一看见讲台旁的谢德庆就能迅速安静下来,现在,我明白了,那是因为谢德庆的打扮与那时的中学老师太不一样了。那时,哪怕是女教师,穿衣打扮也是非灰即黑,顶多允许在两用衫的领口处露出一点点色彩鲜艳的衬衫领子。但是谢德庆,竟然穿一件水粉红的的确良短袖衬衫,配一条米色卡其布裤子,我们是被他的衣着惊着了。
见我们都安静地看着他,谢德庆一言不发地扭转身去面对黑板,“吱扭吱扭”了几声以后,我们看见他在黑板上留下了三个大字:谢德庆。我们又一次被惊着了,那个“庆”字的最后一捺,扭来扭去的,拐了七八个弯几乎抵达黑板的边缘处,才捺完——太酷了。
可是,他用奇招在我们面前树立起来的威望,又被他自己损毁了。
他是一个地理老师。就算那时的中考需要应考6门功课,地理也不在里面。通过考试择优录取的招生制度虽然刚刚恢复,我们已经很快势利了起来,看不起进入不了考试科目的学科,于是,非常反感学校竟然派一个地理老师做我们的班主任,就迁怒于谢德庆,总是想方设法抓他的“小辫子”。这一想方设法,我们发现,那件水红色的短袖衬衫和米色卡其布裤子,是他夏天里经常的穿着,他是不是只有这一身夏装。那裤子,穿到周三周四的时候膝盖处会突出成两个大馒头,任凭他怎么抻也抻不回去,哪里还有我们初见时的那分惊艳?罢罢,彼时大家都穷,谁不是一件衬衫晚上洗早上一摸哪怕有一些潮照样穿上去上学去上班吗?我那条藏青色的的确良裤子,能穿到汗湿又干后斑斑盐花泛出来。
但也不能犯那样的错误啊,是吧?
那时的上海,四季比现在分明许多,六月里,雷暴雨要比现在多而猛烈。那天,课间休息,我们班实在太吵了,招来了班主任谢德庆。我们只当没看见他,照样大吵大闹,“安静!”他大吼一声时,一阵滚雷响彻天空,马上,天变得墨黑墨黑。我们面面相觑,胆大的男生议论起来:“谢德庆厉害。”仿佛说完了才想起来谢德庆还在教室还在我们中间,又假门假事地“嘘嘘”着提醒彼此闭嘴。再好脾气的老师也有发火时,就在谢德庆脸涨成猪肝色打算大发雷霆时,上课铃响了,踏着铃声物理老师踏进教室,他顺手扯了一下日光灯的拉线开关,灯却没亮,只有启辉器在那里一闪一闪的。谢德庆想都没想就一跃站上了一张课桌,伸出双臂搭到日光灯上,想手动让日光灯亮起来。日光灯是亮了起来,因为他双臂使劲往上升,上衣的下摆也被带着提了起来,我们不仅能看见谢德庆系的是什么样的皮带,还看见了……“嗡——”教室里一片哗然,因为,谢德庆忘记扣上裤子前门襟上的扣子了,条纹内裤在我们面前一览无余。
此事一出,谢德庆在班级同学心目中的威信一降至谷底。不过,无论我的同学会怎样盖棺论定谢德庆,我是感恩他的。
初三,上学期的其中考试以后,谢德庆到我家家访。在谢德庆之前,我从小学读到中学,就没有一个班主任想到要来我家家访,因为,我的成绩那么好,还是老师的好帮手,没有什么可向我爸我妈抱怨额,所以,看见谢德庆出现在我家门口,我吓了一跳,正在一块搓衣板上搓着我们一家四口脏外套的妈妈,也吓了一跳,两只手搭在泛着肥皂沫的我的那件果绿色的两用衫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谢德庆,不知所措。一见这情形,谢德庆赶忙道歉:“我不是来告状的,你女儿这次期中考试的成绩非常好,尤其是物理和化学,物理满分,化学98分,您想想,哪有女孩子物理、化学能考这么好的?”我妈脸上浮出笑容,嘴角却狠狠向下撇着,我能读出我妈的心里话:那你来做什么!“我来是想请家长给你女儿配一副近视眼镜。”对,我近似,从小学五年级就开始近似了,偏偏我个子是班里女生中最高的,再小一点班里排练《送公粮》、《社员都是向阳花》这样的舞蹈时,我总是被迫穿上男同学的衣服扮演男角,所以,我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眼镜近似以后,无论哪位老师在黑板上些什么,在我眼里都是糊里糊涂一大片。好在,同学们要抄我的作业,所以黑板上的作业题总是他们帮我抄下来。不是没想过要一副近似眼镜,可是爸妈的工资除了要养我们外,还要赡养一辈子没有到单位上过班的奶奶和外婆,我怎么开口问家里要一副近视眼镜?所以,妈妈对谢德庆的提议不屑一顾,我一点儿也不意外。可谢德庆并没有因为我妈的不屑就放弃劝说她给我配一副近视眼镜,从我难能可贵的物理、化学成绩开始说起,说如果我有一副近视眼镜,考上重点中学是没有问题的;考上重点中学、再考大学就没有问题了;考上大学以后,就不会待业不说,很有可能成为国家干部呢!我妈一听一副近视眼镜与国家干部之间画上了等号,松了口,说:“等她爸爸回来我们商量商量。”我一听,成了。我家,爸爸还是偏袒我的。这不,到了星期天,爸爸特意把我带到南京东路的吴良材眼镜店替我配了我人生中的第一副近视眼镜,玻璃镜片秀廊架的。
是近视眼镜使然还是我就有这样的能力,我果然以543分(总分600)考上了市重点中学控江中学,后来,又考上了大学。不过,大学毕业以后没有当上国家干部而是成了老师。对了,在一次区教育局的教研活动上,远远的,我看见了背脊有些佝偻的谢德庆老师,穿衣打扮相比同龄人时髦许多,不过那件格子衬衫一看就是山寨货。就因为这个原因?反正我假装没有看见谢德庆一扭身让自己淹没在人群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