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坚果先生是我的好朋友，三个月前，他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宾朋满座，我是扮狼。嗯，先是扮狼，后是伴郎。我们提前聚集在另一个朋友家的窝点，想给坚果先生的婚礼制造点非同凡响。一众平均智商为幼儿园大班（当然不包括我在内）的单身汪们冥思苦想后的主意是----接新娘的时候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故事，新郎坚果先生将美丽的新娘从我这只“豺狼”手里救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让我受宠若惊的是，这帮汪汪还竟然在淘宝爆款里给我搜到了大长尾巴连体睡衣，臃肿而凶残。
坚果大婚那天，我里面套着一身笔挺西装以便稍后做他伴郎，外面罩着那身狼尾巴睡衣摇摇晃晃，渐入剧情，本色出演，最终被男主人公雄厚的实力和一只硕大的红包屈服，体面收场。脱掉狼皮，摆正西装，倒酒送客，再闹洞房......热热闹闹到凌晨三点多，回到家中，疲惫而欢乐。娘的，这哥们儿终于嫁出去了，多好！
说正经的，坚果的女朋友，哦不，是老婆，真是难得的好姑娘。温柔体贴，懂事大方，虽不是什么官富二代，却很有涵养。她对坚果一家人的生日都记得门儿清，每逢节假日的时候总是要和坚果去探望他八十多岁的爷爷奶奶。坚果自然也是有情有义纯爷们儿，知道这姑娘最爱吃杏仁，俩人每次约会，手里必拎着一大包剥好的杏仁儿，全都是坚果一个人剥的，所以这外号是我们听说这一段段虐狗的故事后强加给他的，他却也欣然接受。眼看着一对恩爱新人终成眷属，我们都发自内心地祝福，感动得眼泪汪汪。
坚果夫妇结婚后去了国外度蜜月，为了不轻易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我很少打电话给他。忙起来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三个月后的某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接通后，是坚果。我们约好晚上十点在经常去的那家小酒吧碰面，然而，我并不知道那却再次成了一个无眠的夜晚，正如我不知道，原来比生活本身更残酷的是真相，而无论在怎样的真相背后，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快乐地活下去。
哪怕你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快乐，我的坚果先生，我的好兄弟。
02
酒吧里依旧如往常一样吵闹沸腾。舞池中，喝醉的人们在随着节拍夸张地摇晃身体，背景音乐是那首火到每条大姐小巷的《Pocker Face》，台上的领舞们也戴上了与Gaga头发一样颜色的白假发，动感的节奏透过四周的音响扩散开来，一声声重音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脏。
坚果一个人出现在门口，左右张望，我瞧见了，赶紧摆手招呼他过来。这家伙，一段日子没来，就不记得我们常坐的位子了，这我要批评批评他。
紧跟着坚果后面过来的是眼神极好的服务生，我竖起两根手指“两打啤酒，谢谢！”
“嘿呀，你小子，回来啦！怎么去了这么久？蜜月要不要这么幸福啊，三个月了，都不联系我，结了婚不能忘了兄弟呐......”在坚果面前，我永远是个话痨，只是今天，这哥们儿表现得异常冷静。
“嘿，想什么呢......”没等我来得及继续发问，就被端来啤酒的服务生打断。啤酒被全部启开，坚果立刻叫住转身要走的服务生，“你好，有杏仁吗？”
服务生回过头，一个礼貌的微笑，“有的，请您稍等。”
“哟，结了婚，连喜好都受影响啦？还是给我弟妹打包带回去的啊？对了，你媳妇儿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她在家了......睡了。你最近怎么样啊？一切都好么？”
“还是老样子呗，整天跑发布会，以前累得像狗，现在快连狗都不如了。我得拼命赚钱哪，不然怎么娶老婆？怎么在你面前秀恩爱？你说是不是？哈哈哈......”
“嗯，是。阿林，找到了对的人，就快结婚，结完婚不要去旅行，没劲。”
“这话怎么说的，你们出去玩得不是挺好吗？”
他轻轻摇摇头，“挺没意思的。”然后又把头轻轻低了下去。
我发觉坚果这次回来怪怪的，难道，婚姻对于一个人的影响真的有这么大吗？莫非，他老婆会是那种婚前婚后判若两人的姑娘吗？不能够啊。这三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好想知道。
我也知道，很多新婚夫妇因为不适应对方的生活方式而会产生一些小的摩擦和拌嘴，这些纯属正常现象，况且，至少以我对坚果的了解，他绝不会是那种斤斤计较的男人......正当我放空的时候，服务员的杏仁端上来了。
我就说嘛，如果夫妻感情出现了问题，干嘛还点对方最爱吃的东西？说不通嘛。
“嘿，快吃吧。你老婆最爱吃的这玩意儿，现在轮到你喜欢了。”
他并没有接我的话，而是无聊地拿起两颗杏仁，直直地盯着它们瞧了半天，然后又扔进盘子里。眼神呆滞而落寞，没有一丝生机的样子。
这真的不是我之前认识的坚果了。我所认识的他，内向，但从来不闷，朋友们聊天说笑拼段子的时候，坚果常常坐在一旁，一边剥杏仁，一边傻呵呵地乐，然后突然拍拍两手上的果壳残渣，大声吆喝“那我来一个！”他兴致极高，大家翘首以待。结果爆出的都是让人瑟瑟发抖的冷笑话，三伏天里不用开空调的那种。
我摇晃着玻璃瓶子里的啤酒，脑子里下意识地哼起那首不能再老的歌：不是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快......
坚果突然开口对我说：“我去活动活动，要不要一起？”
我们径直走到舞池中央，DJ台的歌曲播放了几个循环，又来到那首《Pocker Face》。坚果完全不顾及任何人，在音乐进入副歌后开始忘情地舞蹈，只是脸上依旧面无表情，就像个pocker face。
他动作的幅度大到开始殃及周围跳舞的人，几个女孩儿回过头对他施以鄙夷的眼神，我只好赔笑道歉，并拉他去人少的地方跳，可是转到旁边，他又开始不停地踩别人脚，一哥们儿被踩急了，条件反射般地爆粗口，我只好又一边拉他往外撤，一边指着他说喝多了，喝多了......整首歌放完，我不由分说地拉他离开，咱还是别跳了。
可这哥们儿除了汗流浃背之外，依旧没有任何神情上的变化。那张不悲不喜的脸让我断定，他们夫妻之间肯定闹矛盾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下一步，坚果先生该开始灌自己酒了。我突然无比清醒起来，他若是旁若无人喝起来，我可一定不能喝醉，好好扶他回家。
我更加自信的一点是，喝高了的坚果就像是刚用白酒浸泡的河蟹，处于倾吐尼沙的阶段，这是制作醉蟹的初级阶段，对于我兄弟坚果来说，那是倾吐心事的准备阶段。所以，我不必追问，不出十几瓶啤酒的功夫，他准会一股脑全吐给我，而我只需要提防他一点，别顺道把呕吐物一并搞到我身上，就万事大吉了。
不出所料，我们重新回到座位后，他开始主动拿酒喝。一瓶啤酒咕咚咕咚五秒钟的功夫就见了底，很好。我打算给他计数，等赛程过半，开始引导他对我全盘托出。1,2,3......三瓶啤酒下肚，他把酒瓶放稳，继续低头扒拉起盘子里的杏仁来，一句话也没有。
我见缝插针，“兄弟......不是我说你，女孩儿吧，很多时候需要哄着来，你们新婚燕尔的，能有什么大问题，况且以我对珊珊的了解，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啊，你要多珍惜她。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总免不了吵架的呀，互相包容一下就过去了不是么......”
我苦口婆心地坐在一旁大道理小心思无比投入，投入的程度与他大婚那天扮狼时的状态不相上下，这哥们儿却一直放低了眼睛，不正眼看我。我猜，他是被我说中而有些羞愧了。
03
然而，一整晚，除了在我苦口婆心地开导他的过程中，坚果先生附和着应了几声外，我并没有看到他脸上任何喜怒哀乐的变化，他也只喝了那三瓶啤酒，没有往下进行，因此我所预设的场面并没有发生。
令我不解甚至有一点点生气的是，曾经那么温暖的一个好兄弟，难道因为结个婚就跟我无比疏远了吗？如果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矛盾，他今晚为什么还要约我出来呢？我到底做没做过对不起兄弟的事？我脑袋里搜索着自己与坚果的种种过往，突然一拍大腿。
“哎呀，兄弟！我想起来了，是不是着急用钱了？放心，半年前欠你的那两万块钱，我下个月......不不不，就这个月，我想想办法，还你就是了！”
他抬起头，不解地看着我，“说什么呢，阿林？半年前，你还欠了我两万块钱吗？哦，我怎么都不记得了......”
“咳，不是这事啊，你吓我一跳。来来，喝酒喝酒，我就说嘛，这么点事，不至于吧，哈哈。”
他敷衍地跟我碰了杯，并没有再提钱的事，反而一本正经地问我，“阿林，什么是害怕？你害怕吗？”
这家伙木讷的语气，空洞的眼神瞬间让我不寒而栗。“问这种问题干嘛？我为什么要害怕？有什么可害怕的？”
“哦，我只是想知道，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我终于忍不住了，一个晚上，这哥们儿一直云里雾里不在状态，“坚果，你到底发生什么了，可不可以告诉我？或者说，你和珊珊之间到底发生什么了？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他依旧淡然到有些冷漠。
我真的生气了，短短三个月，我发觉自己和最好的朋友完全变成了两条平行线，不再处于同一个频道里了，这种聊天叙旧的方式让我无比疲倦，也无比陌生。我认识了那么多年的，那么开朗的好兄弟，他去了哪里了？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或者是坚果有些难以启齿的故事还没想好该如何对我说，亦或者，我并没有想起来，自己其实曾无意中做过什么对不起他的事，他等着我自省呢？
正当我叫服务生过来埋单的时候，坚果望望我，“阿林，要不要去我家坐坐？我心里有点怪怪的，想和你聊聊。”
我的天，我就说嘛，我怎么会做过对不起兄弟的事，我和坚果之间的情谊又怎么会因为短短三个月没见面就疏远到如此的地步？我为自己的判断力点赞并感到一丝庆幸，我表面淡定，嘴上却没了守门的而终于将心底那个最大的疑问脱口而出：“你离婚了？”
说完我就后悔了，这张嘴啊，是有多欠揍！
“没有，我们走吧。”他拎起衣服，并没有怪我。
04
好奇心过重的我，还是希望坚果能提前渗透给我他的故事，这样的他，看起来这样沉重的他真的让人担心。我多想说，其实人生中无论遇到多大的障碍和难题，都会有踏过去的一天，当我们回首的时候，那些曾经羁绊我们的过往都会显得分外渺小，况且，我们不是还有最亲近的朋友和家人的陪伴吗，怎么可能永远糟糕下去呢？
哎，这位坚果先生，今天真是淡定得要命啊。两个大男人，在瑟瑟寒风吹来的午夜，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气氛也如天气一般，够冰冷尴尬的。
不主动说话也就算了，我偷偷瞄了他一眼，就这副要死不活的表情，他保留了一整晚了，就算发生多大的事，该笑还是要笑一笑的呀，总这么僵着，不累么？
“哎，那个......怎么你家这新小区，大半夜的也不给开个路灯啊？哎哟！谁啊！”我刚打算开始个话题，突然被人从后面拿东西抵住了腰！我立刻转头看了看身边的坚果，另一个人也以同样的姿势控制了他！我去，这是遇到抢劫的了？
我去，大哥，我的坚果大哥，怎么你这都没有反应？怎么都不知道叫唤一声！
我屏住呼吸，只觉得身后的人老练地从我的上衣口袋开始摸起，手机、钱包，连服务生找回的零钱都被摸了去......真是老子倒霉的一天啊，我不敢出声，自认要破财免灾了。
我忘记了，年关将近，最是劫匪小偷盛行的时期，都要过年么，就当做回慈善了。可是，老子我也要过年吶。纵然心里骂翻了天，身体上还要装作完全配合的样子，任凭那把刀的主人搜刮来去，只希望这个过程能快点结束。
两个人似乎颇为满意今晚的收成，那人放开我之前，赏了我重重的一脚，然后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那个瞬间，我以为坚果也会是这样。然而，让人吃惊的一幕发生了！坚果从背后夺过来了那把抵着他腰的刀，是直接徒手抓在了刀面上，然后顺势整把刀扯了过来！
你疯了，坚果？把钱给他们不就是了，何必为了几个钱冒生命危险啊！
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是万万不能破掉同伴的气场！那匪徒着实是被吓坏了，愣在原地足足三秒钟，坚果挥着刀，勇敢地朝着抢我东西的那名劫匪跑去。都是些胆小如鼠的家伙，只见那劫匪害怕得脚底一滑，直接坐在了地上，刀也摔了，钱也扔了，连滚带爬地跑走了。
惊呆的，还是我。
怎么像拍电影一样？我虽然知道我们坚果先生以前学过跆拳道，但并不知道，他临危不惧到如此高的境界了？我的脑海里此刻是大写加粗的佩服二字。
“坚果，你没事吧。我去，你这流好多血啊，马上到你家了是吧？我们快回去包扎一下啊......”
“你这功夫可以啊，跆拳道没白学，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啦！”
“反应也够快，看那俩人吓得。我去，我的腿怎么有点不听使唤了......啊，太吓人了......”
“坚果，你说句话呗。我都这么崇拜你了......”
“坚果，你家几楼来着？噢？这就到了，哎呀，我怎么还是有点后怕啊......”
钥匙在锁孔里慢慢地转了一圈，坚果停了下来，在声控灯微弱的灯光下，我看见，两行泪，从他的眼里流淌出来。钥匙转过第二圈，门打开了。
“阿林，什么是害怕啊？我怎么好羡慕你......”
05
坚果的话，把我搞蒙了。我似乎刚醒了酒，他为什么突然流泪了？一个大男人家的，怎么第二次问我，什么是害怕？究竟发生了什么啊，坚果？
我跟着他进了家门，坚果打开灯。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房间还是三个月前他大婚时的样子，甚至连张贴的拉花和喜字都没有撤掉。卧室的门敞开着，躺在床上的，是他老婆珊珊的一张黑白照片！
“珊珊呢？这是怎么回事？”我再一次惊呆了。
“我父母说，她去世了。两个月前的事情。”他在给我倒咖啡，一脸的平静。
“两个月前，我们从马代飞回来。夜里从机场打车回到这里的路上，出了车祸，她去世了。我爸妈说，她生前我们很相爱，她爱吃杏仁，我总为她剥杏仁，他们还说，这是个很受我爷爷奶奶喜欢的女孩子。我记得她。”
“等等，”我拦住他手下的咖啡杯。“那......你怎么一点都不伤心？”
“伤心是什么？我只记得，她是我的妻子，我们之前很相爱，我们每次约会的时候，我手里都会拎着一大包剥好的杏仁儿，都是我为她剥的。我还记得，坚果先生的外号是你们这帮朋友强加给我的，那时候我好像过得很开心。对了，开心是什么？”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直低着头，看着那只血液已经在伤口凝固了的右手。
“阿林，我该怎么办？我似乎很思念她，但是我不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了，你懂吗？你不懂......车祸要了珊珊的命，同时也要走了我大脑的一部分。我再也不会知道害怕、难过、开心这些情绪都是怎样的感受。我的脑海里只剩下了那些刻板的细节，零散的片段，呵呵，我好像变成了一只不会再有感情的奇怪的动物......你懂吗？你不会懂。嗯，我接下来的人生将变成像白开水一样的日子。你瞧，就是长得像这样的一种小东西，在我的脑袋里，坏掉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表情依旧淡然，像极了在代表委托人做陈词叙述。
他手指的，是茶几上的那盘杏仁。
我后来才知道，坚果先生说的，是他大脑里那个叫杏仁体的部分。
我没说什么，缓缓坐下，疲惫而吃力。
“9月7号，夜里一点五十二分，在黄河路与民政街交叉口，一辆出租车迎面撞来，那天我刚从现场收工打算回家，二十几个小时没合过眼，没想到再次清醒的时候却出现在医院......
他们告诉我，撞过来的出租车上两死一伤，而我的保守治疗是放弃这条腿，瞧，假肢是两个月前开始用的，哈哈，还不错，我已经渐渐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兄弟，我知道，你或许不再能理解这番话的含义，嗯，最好你无法理解......但我的意思是，两个月前你发生车祸的那一晚，撞过去的，刚好是我正在乘坐的出租车......”
我和坚果先生对视着，客厅明亮的吊灯下，是两个男人眼里闪烁的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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