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云中山。
云中山是山城外的一座山脉,普普通通的一座山脉。山没有多高,但是奇在一年四季都有云绕在最高峰,这也是云中山名字的来历。山不是名山,以前也没有什么文人骚客留点笔墨,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畸形外表,但胜在开发少,奇险瑰丽。峰顶又有终年云雾缭绕,远眺日出日落极佳。
云中山腰有一个小镇,叫云中镇。镇子不大,居民也不多。为了扶持云中镇的发展,市里派人开发了云中山的旅游项目,效果不错,游客虽然不多,但是络绎不绝。
有旅游团,也有背包客。
1、
云何吁撤了门挡板,清凉的空气立马涌进小旅馆。春末夏初,山里的温度还是低一些。
远山太阳刚刚露头,天还有点混沌。
“又是元气满满的一天。”
他习惯早起,早起去跑一圈,然后去买菜,再回来做饭,最后开门营业。
他的小旅馆,叫云中小旅馆。
这个名字是他的爷爷起的,当年山里还没有开发,爷爷就开了这个小旅馆。住的人基本上都是来山里探险登山的人,有的人来了上山回来给云何吁讲山里的种种,有的人来了上山就再也没有回来。
爷爷说,他们都去了山上的云里去了,转不见了,出不来了。
云中小旅馆小,是最初爷爷的爷爷一家住的地方,后来好多人都走了,空空旷旷的爷爷不喜欢,最后改成了小旅馆。
小旅馆有两层小楼,十间客房,前边种着一棵大槐树。小旅馆是镇里最老的房子了,里边处处都有岁月的痕迹。除了地基的石头房顶的瓦,大部分的结构都是木头。到最后云何吁接手的时候,也没有多装修,按照最原始的状态保留。
2、
山里开发的不错,游客也逐渐变多。吃饭住宿成了必要的问题,小镇很多的居民拆了原来的房子盖起了酒楼旅店。邻居也劝云何吁拆了重盖一个大旅馆,现在太小太旧了招揽不到客人。云何吁摆摆手,笑着说手里没那个本钱。
爸爸当年也想过拆房子盖新的,那时候是一阵潮流。公路修进来建车站之后,电也通过来了,更是在政府补贴了些钱之后,家家换新房,几进几的大瓦房,锃光瓦亮的防盗安全门安全窗。
爷爷不为所动,只是通上了电。
爸爸一气之下收拾东西出门打工,丢下小云何吁和爷爷对着电灯发愣。电灯恍恍惚惚的,两只飞蚊不断撞在上边。
“防盗门有啥用。”爷爷喃喃。
“防盗门防盗用啊。”云何吁盯着盘旋的飞蚊回答。
“这乡里乡亲的谁偷谁啊。”爷爷补了一问。
云何吁不说话,转头望着爷爷。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刚出门,也就坐上车,就想啥时候回来了啊?”
云何吁瘪瘪嘴,心中空落落。
“爷,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天黑了,电灯恍恍惚惚的。
云何吁记不得爷爷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只记得那两只飞蚊不断的转啊转撞啊撞,仿佛一个小时过去了,最后刷的没了。
“哪去了?”云何吁起身找。
“什么?”爷爷仿佛刚被惊醒。
“那两只蚊子。”
“哦,”爷爷眨眨眼恍然了一下,皱着眉盯着灯泡想了一会儿。
“可能是飞到山顶的云里了。”
窗外一阵风声,老槐树刷刷作响,远山好像传了一声响,像是谁在罐子里闷响了一个鞭炮,又像是瞎闯子撞到了陈木窗框上。
爷孙俩同时望向窗外,没有月亮,只有哗啦啦的树叶黑影。
3、
云何吁锁了门,匀速在小镇里跑了起来,这是他熟悉的路线,每天早上都要这样跑一圈。
所幸是发展了旅游,云中山被保护的非常好,小镇周围的绿化不减反增。
树连成一排,这是村里的一条公路,也是他晨跑的路径之一。
远山朦朦胧胧,路看不见尽头。再往前跑就是下山的公路,路的一边是山体,另一边是山崖。
他不能往前跑了,再跑就出镇子了。
仿佛到了一个时间点,太阳一下子跳出来,整个山变得明朗,刚刚隐晦不明的路突然变得明亮。云何吁的往路尽头看去,他看到了无尽的山峦,看到了盘山公路,看到了规整的城市。
爷爷曾经指给他说,那里就是爸爸要去的地方。
“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云何吁突然有些气喘,刚刚的运动范围比以往大,他跑出了太多距离,现在他得转身回去。
好久没有这么冲动过了,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来着?他想不起来了。
云何吁突然有些后悔,因为他想起自己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一转头,他看见了云中山顶终年环绕的云。
4、
两只飞蚊最终在桌子底下被发现,小云何吁打扫了一下卫生,把两只飞蚊尸体扫进垃圾桶。
爷爷一大早就出门了,应该是去买菜了。
镇里仿佛有什么事情发生,在房间里可以听见外边乌央乌央的声音。云何吁许多年后想起来发现,当年那天的声音和每一次镇里进新旅行团的声音何其相似。
小云何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门外的老槐树开始落叶,秋天来了。他得去把门前扫干净,一会儿吃完饭就得开门营业。
但是爸爸不在了。
想到这儿,小云何吁的心突然仿佛被人攥了一下。
他出门,看见无数人往刚刚修完的公路跑,那边是下山的地方,那个方向是爸爸离开的方向。
他懵懂的大脑仿佛抓住了一点什么,小小的身躯也无意识地跟着人流往那边跑,所有人聚集在小镇最外侧的公路拐角这儿。
这个拐角是小镇最后的边界,过了这个拐角就是下山的路,就是另一个世界。
整个镇子的人哗啦啦的如同被打开水龙头,声音像在锅里翻炒的豆子,瞬间炸裂小云何吁的耳膜。
他双眼无神地盯着前方,仿佛看到了昨晚那两只飞蚊。
路上是两条黑色的刹车印子,印子尽头是被撞开的防护栏,再远方是无尽的山峦,是盘山公路,是规整的城市。
一回头,他看见了云中山顶终年环绕的云。
5、
云何吁喘着粗气,他感到这一次比平时更累。
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就再也不敢靠近这里,但是他每次晨跑又忍不住,走爸爸离开时走的最后的一段路。
再走一段归程吗?假装有一段归程。
跑不动了,云何吁气已经喘不匀,他扶膝喘了一会儿,远山的太阳高了许多,照着这个小镇开始焕发自己的活力。
前边的小坡是镇上的墓地,原先是在云顶山上,因为云中山旅游开发已经整体迁移到前边那个土坡上了。迁坟那几天云何吁最忙,他自己一个人迁完了32个墓。
6个家人和26个一去不复还的登山客。
爷爷将住在小旅馆里所有一去不复返的人衣物都立了衣冠冢,每次都是郑重的下葬祭奠。
每次都是云何吁和爷爷一起整理这些衣物,爷爷一边说,一边把所有的衣服叠好、压实,表情认真的像一次朝圣。
每次小云何吁都会问,这些叔叔哪里去了?
每次爷爷都回答,他们都去了山上的云里去了,转不见了,出不来了。
后来,奶奶去了,妈妈去了,爸爸去了。
最后,爷爷也去了那云里。
云何吁,云何吁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