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写道——
“我总能发现我的访客的各种个性。男孩、女孩、少妇......他们时而望望湖水,时而观赏鲜花,感觉时光欢快的流过。一些商人只会感到孤独,因为还惦记着生意。连农夫也有同感,他们虽说有时喜欢在林中漫游,事实上,他们并非如此。他们这些烦躁不安的人啊,把时间都用在赚钱和维持生计上了。”
一个现实而务实的人看到梭罗的话,会不会想:梭罗站着说话不腰疼?人是社会的产物,他必然时刻为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思虑。像马云这样的,哪怕在马尔代夫裸晒,心里也会惦记生意,或反刍一下某一幕谈判发言 。就如同职业作家的随手记、职业歌唱家吊嗓子、职业拳手练拳,无论他们暂时处在何种环境,都很难彻底摆脱职业带来的影响。如果这个职业和生存直接挂上钩,那影响就时刻跟随了。
如此想来,想要专心致志的去欣赏一朵花的绽放,或沉寖于落木萧萧的满目荒芜、或走进森林,感受阳光穿林打叶落下的光斑、或者行走于细雨纷飞的田野,这都变成极为奢侈的愿望。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把整个身心交给了社会,被它塑造成贴满标签的社会性生物。自然生物的属性越来越少。就算人们偶尔打算放逐一下自己,潜意识里却摆满了磕磕绊绊。
作为思想家的梭罗,他在瓦尔登湖的低碳生活是思想实验的一部分。我在看《瓦尔登湖》的时候,惊叹于他在自然生活中领悟的思想,也被她优美的文笔所打动。那是一种相当纯粹的生活状态,乐于此道的还有陶渊明和老子。他们舍弃复杂的社会生活,去寻找一种极简的纯粹的自然生活状态。这些人的精神坚毅而朴素,灵魂智慧而澄澈,给后人提供了很多自然与生命的思考。
但是无论是梭罗、陶渊明、老子,他们都离现实生活无比遥远。他们只可仰望,不可触碰。甚至消费主义价值观大行其道的今天,他们只是边缘化的个体,缺少功利思维,反对物质定义成功。和当代人的生活格格不入,只能归类为某种类型化的生活。
比如极简主义。
之前网上流行一篇文章,叫《扔掉了90%家中物,高富帅成人生大赢家》,说外国有个高富帅叫约书亚,年薪百万,开名车,住豪宅,用最新潮的电子科技产品,可他却是一个人生大输家。至于他为什么成为大输家的原因,在于她在拥有丰裕的物质财富,却没有增加幸福感,母亲因病去世后,妻子又提出离婚,孩子也抱怨他陪伴少。
高富帅痛定思痛,扔掉了家中90%的物品,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久违的幸福感回归了。他像一个流浪汉一样在外漂泊两年,将自己的经历撰文成书,成为畅销书作家。又变成了有钱人。
扔掉家中物品,就幸福了?
可惜,这个幸福启示并不具有实际操作性。倒不是家中杂物无法舍弃,而是这个故事里的输与赢的归因有问题。约书亚并不是因为家中拥有太多物质才影响到家人关系,更有可能是他的工作性质和生活习惯导致他与家人关系恶化。
当这种个案例被夸大解读之后,就变成了一个极简主义的形式陷阱——认为极简主义的奥义就是扔东西。失恋的人剪掉头发,换个发型重新能开始新生活,扔掉家中物的举动和剪短头发其实并无什么差异。但是,把失恋的痛苦归因到头发长就说不通了。
物质层面的富有是获得生活自由的重要前提。我个人觉得物质财富多多益善。而真正分散我们精力的不是物质财富本身,而是信息量。
在当今这个时代,信息带来的困境甚至比物质贫乏或富有带来的烦恼更大。
打开手机,你随时随地在应用商城下载数十万种APP,每一款app都能分解你的时间,而每一款app的研发者都希望程序具备某些人格化的吸引力,让用户花更多时间停留。一款成功的客户端,往往能直击用户的心理痛点,继而变相控制用户的行为。
我们常常会因为刷手机还忽略和家人的互动、会频繁看朋友圈或微博时间线还拖延了工作、晚上明明已经钻进被窝,却孤独地面对手机刷到半夜......无论是社交圈,还是杂七杂八的新闻客户端,每秒钟都有新信息来吸引你的注意力,让人时时都处在一种饥渴又恐慌的状态。微信和微博都是很好的例子。
就拿上周美国总统大选来说,我之前关注很少,后来抵不住朋友圈和群里的讨论,过几分就刷一次社交圈,看看谁当了总统。接下来免不了要了解事件细节,再下来忍不住看事件内幕。在这个过程中,我处于欣快又焦虑的状态,十分渴望快点结束这个信息闭环。但关于美国大选的信息却越来越庞杂。尽管我看别人讨论的热火朝天,却仿佛孤独地溺在无边边际的海洋里。回想起过往的热门事件,多多少少都有这样的情况。
人体消耗精力最厉害的器官是大脑,大脑需要处理的信息量越大,人就越累。越是杂乱无序的信息,就越是浪费精力,最后不但浪费了时间,还会觉得身心俱疲。
人的精力又都是有限的。外部物质给予的新鲜刺激,始终使我们处于一种不间断的刺激中,注意力从一件事物游移到另一件事物上,这些事物无论是美丽的、新鲜的、刺激的、深刻的、艳俗的,都始终停留在浅层感受上,渐渐地,我们的生活就变得丰富而浅薄。
身体累的人时候,你会想休息。大脑信息过载的时候,你会想逃避。当大脑被芜杂的信息占领,在一次次虚无的亢奋里变得萎靡,就想试图通过某种形式来解决困扰,于是“扔东西”成为一种象征性的解脱行为。
但这只是头痛医脚的方法。如果我们仍然处在被海量信息包围的环境,即使把家中物品扔的一件不剩,也依然摆脱不了困境。绝大部分物品都只是具有实用性功能的物件,并不会衍生更多信息。
因此,真正能解决精神困境的方式是减少芜杂信息对自己的侵扰,屏蔽无用信息来源。比如取关大部分日更的公众号、屏蔽掉频发状态的朋友、减少刷微博和朋友圈次数、卸载掉多余的新闻客户端、谢绝热闹却无聊的聚会......可这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件非常难的事情。光是要克服新鲜信息的吸引力,就能让很多人败下阵来。
知乎有位叫Trois的作者说得很好——
极简应该不在于拥有很少的用品,很节制的人际圈,很精练的生活理念。没有那么多对于自己的限制。极简在于每一段你消逝的时光,都被明确(不是正确)和快乐的使用了。
她认为极简主义并不是某种形式上的简单,而是做A件事时,不去想B件事;运用到具体生活事件时,相当于玩游戏时就认真消遣,不去想学习;学习时就收敛心神,不去想社交娱乐。让生命的每一段时光都过得清晰明确。
梭罗离我们而去一百多年了,当他对物质生活产生怀疑的时候,他或许想不到,有一天让人们不堪其扰的不再是单一的物质财富,而是信息。
他想不到,21世纪的人会被充满魔法的程序分割成无数小块,人们既好奇下一分钟朋友圈的新动态,也期待下一分钟时速资讯爆出的新讯息;既被微博自然零散的信息被动驱驰,也被社群里新鲜的话题所牵引......被网络拉平的社交圈里,每一个自以为是主角的人都是碎片化信息的奴隶。
听说终南山中有多达五千位隐居者,他们着打坐修禅、晴耕雨读的生活。像是21世纪的陶渊明。但我有一个假设:有一天,终南山拉通了百兆光纤,每个破落的小屋里都配备智能电视和智能手机,每天都能看到一万种世相,隐居者会不会另辟幽居之所?
扔掉大脑里的垃圾比扔掉家里的物品难。
但前者才是真正的极简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