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的小说《再袭面包店》讲了这样一个故事:年轻时的“我”与朋友因饥饿打算抢劫一家面包店,然而店主说服两人在拿走面包的同时听瓦格纳的音乐作为交换,这样就不算抢劫了。多年之后,“我”在某天夜里与新婚妻子都感到奇怪的饥饿,于是无意中讲起抢劫面包店未果的事情,妻子认为这种饥饿正是抢劫未果的诅咒,唯有再抢劫一次才能治愈。于是夫妻俩在深夜开车出门,持枪抢劫了一家麦当劳的汉堡。
曾经有一篇热文《再袭面包店——未被实现的愿望的诅咒》分析村上这篇有点无厘头的小说,将那种多年之后依旧执着于当初未能实现的愿望的行为归因为自我“意志”的伸张,提醒我们警惕因这种本能冲动而做出非理性的事情、影响到现在甚至未来的生活,并提出解决之道在于“承认失去、学会哀伤”,如此方能解脱“未完成”的魔咒、爬出“意志较量”的沼泽。
但我觉得“未被实现的愿望”之所以多年后依然有驱动我们的力量,关键并不在于自身意志需要得到伸张,而在于愿望中断时带来的痛苦体验。
我小时候被大人禁止的事情很多,比如“一日三餐不吃完不能吃零食”、“9点要上床睡觉不能再看电视”……然而这些对我并没有什么影响,独立生活之后既没有拼命吃零食也没有熬夜看电视,也许还有不少其他“未被实现的愿望”,只是我早就不记得了。
然而有一件事,真的在多年之后,依旧催促我:去完成它。
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我爸给我带回了一只小猫,算是奖励我考上一所好高中。花鸟市场买来的,10块钱身价,一只瘦弱娇小的三花猫。因为她的眼睛是黄色的、圆溜溜的,我叫她桂圆。我喜欢用绳子逗她,看她追着绳尾绕圈打转、扑打撕咬;故意端着她的猫饭不立刻给她,看她在我脚边蹭着我撒娇,喉咙里打着连串的咕噜;甚至晚上装睡,等她偷偷跳上床来巡视领地时突然坐起来,吓得她原地蹦起老高……
然而到了暑假结束的时候,父母决定把桂圆送人,基于对“玩物丧志”一词的深刻认识,他们觉得在我上学期间,家里还是没有宠物的好。至于我会不会难过,他们相信小孩子的忘性很大,过两天就没事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爸抱着桂圆出了门,她很乖,一动不动,好奇地睁圆了眼睛四处看。直到我爸抱着她走下了几层楼梯,她才察觉不对,不安地大声喵呜起来,那声音,隔着几层楼,我都听得到。
无力阻止的愧悔、离别的伤感不舍,伴随桂圆被送出家门那一刻的场景,都印刻在我脑海,那情绪太强烈,以致以后十几年的光阴都没有最终抚平。虽然同父母料想的一样,我很快适应了没有桂圆的日子,再后来离家求学、独立生活,也没起过养猫的念头。然而不知为何,忽然就有那么一天,我觉得是时候养一只猫了,于是我身边就有了狸花猫“话唠”。
“好好养大一只小猫、不离不弃陪她终老”,这个想法大概有如扔出去的回旋镖、向上抛起的石子、无声无息退回去的海浪,初看仿佛离自己越来越远,却会在某一刻加速回归;又大概是冬天沉睡的种子,一旦遇到合适的机会就会破土而出、越长越大。
《再袭面包店》里的“我”大概也是如此吧,明明是暴力的抢劫,却在店主的言语引导下,让自己践踏社会规范的冲动屈服于自己想要“合法”的理智,持刀抢劫演变成一场和平的听音乐“交换”,那种感觉,也许就像从野兽变成家畜,生生拔掉自己锐气的爪牙,想必是愤懑不甘的吧。
无力感才是“未被实现的愿望”的终极诅咒,“人类的一切痛苦,本质上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愤怒”。我没能阻止桂圆被送走、小说中的“我”没有贯彻自己的意志抢劫面包店……那些令我们痛感自己无力的事情会时常激发我们读档的冲动,《未被实现的愿望的诅咒》一文中写了很多类似的案例,比如:盖茨比发达后依然追求黛西、老人想寻回初恋……然而时光流逝永不回头,那些试图读档的举动在外人看来无异于刻舟求剑,徒劳而且可笑,以至于需要警醒和放下。
人生无法读档,身处其中的人又何尝不明白:麦当劳并不是面包店,汉堡其实也不是面包;话唠和桂圆毛色不同、性格也不同……念兹在兹的“佩剑”早已失落在时间的洪流里,杳不可寻,我们只是希图创造某个相似的情境,假借做出另一种选择,偷偷抚慰心舟之上清晰如昨的刻痕罢了。那些未完成的愿望背后,如果曾经伴随强烈的挫折与失落,那么与其告诉自己放下,不如就借由某个相似的情境,去抱抱当时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吧。这或者是一种自我疗愈,相隔漫长的时光去消除人生中的无力感,在别人看来也许只是被过去所囿、浪费当下的不智之举,然而谁无过去?换个角度看,这便是,我们在现世里了却的一段因果。
《再袭面包店》里,“我”和妻子深夜开车出门,去找一家可以抢劫的面包店,设身处地想一想那个画面,又何尝不是在一片黑暗中找一点温暖的光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