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洽川”我很愿意把原诗中的“扬州”改成“洽川”,很遗憾在洽川待的时间少之又少。
我惊叹这小地方居然毫无违和地聚集了多种土地形态——黄土高原,黄河平原,湿地,山地,似乎是个融合了北方美景的小江南,连这儿的房屋建筑都是南北结合的特有形式。
离基地不远处就是一处自然景区——处女泉,面对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亭台楼阁里唱秦腔的艺人,吞红吐绿的梨花杨柳,我顿时倍感羞愧,颜色和光影本来就是空间的,它就像声音一样,无形无状,却虔诚地激励万物生长。我还不够能力用色彩表达这里的一切,粗鄙的黑白素描在色彩面前哑然失色。
面对处女泉这样一个“风景园林”大观,我更愿意用“树石”一词描绘。
每年春季,中国美术学院的建筑学术学院都会举办一年一度的“树石论坛”,其实无非是“景观园林”论坛,但“树石”似乎更有趣味,——树石小景,绿树两三,小石四五,亭台一二,些许小杂树,灌木相映成趣,“树石”一词更能让人发现一个特殊世界里有触感,不僵硬的情感和语言。
处女泉,“树石”之间的对话别有深意,湿地芦苇碎片分割,几处画廊点缀其中,转角又会偶然看见芦花里潜藏着一湾清泉,这里既有北方一望无际的辽阔,又不失南方园林那平静悠然的神秘感,所有树与石都不是为了解释或是炫耀美丽,而是试图以碎片的形式——就像回忆一样控制住它的真实,触摸到它的质感。
我们写生的地方位于一处两三百年的古城,这个小城已经在众多文学作品中转为一个意象,一种传统,一种文化氛围,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这里总少不了夫妻杂货铺,冒着柴油黑烟的机器,满街放养的鸡鸭鹅,有线广播代表村委,街上总有一条可怜巴巴的流浪狗,年岁难辨的吆喝着的女人,还有逢山开路走州吃州的硬皮老汉,而建筑在这里则表现出平原农耕文明城市化失败而隐匿沉淀下来的景象。刚好在这几天里,我读完了刘家琨的《明月构想》,小说以讽刺的手法塑造了一个试图抹去原有小镇的一切文明,以建筑形式重新建立一个乌托邦城市的建筑师,毫无疑问,这个建筑师的建立新文明的妄想以失败告终,因为无论这个地方的文化有多么落后,多么不堪入目,但存在了几百年形制,早已合乎这方水土,早已深思熟虑了几千年。
我顿时很害怕现代主义的东西也会不加思索地带走这座小小的古城,就如小说里“明月新城”那般,落得个邯郸学步的下场,就算以后改造发展规划变形,也必须尽可能地涵盖这里全部的乡村建筑类型,因为这里的传统早就达到了诗歌的高度,我们需要一种更深远的视野看待它,我不希望中国乡村文明被抽干。
这是最后一张素描了——大门敞开,门口挂着的灯笼对联已色迹斑驳,仿佛已有些时日,庭院内嵌在墙壁上的“福”字和下方的神龛悠然显现,似乎在等待某个归家人,形态方正,简单平静,幽深却有阳光倾泻,“震撼的东西应该在内部,在一堆喧闹的建筑中,最平静的那一幅才让人无法忽略”。
我坐在阳光下,面对着它,想要动笔,发现先得找到它的语言和腔调,和一种控制在内部所有事物的氛围,在我的意识里,这一次就是“阳光如月”四个字。
活泼跳动的阳光要画出“明月松间照”的静谧确实不容易,如果做不好就剩下空洞的外表了,作画期间,老师指导我不断调整层次,注意直线曲线的对比,物体之间的光影联系,画面才不至于突兀,凌乱。
天下三分明月夜,在洽川的三四天里,红月亮出现了两个晚上,静静地照射着这座古城,明月带着我们来到这里,是让我们寻找记忆,寻找隐藏在里面的碎影。我们身处在由疯狂快速,视觉奇特,媒体明星,流行网络的充斥的社会状态里,在这种疯狂发展的狂热中,必然伴随着对自身文化的不自信,不负责,混合着文化失忆般的轻率和狂妄,以及金钱名利带来的夸张空虚的矫作,暴露于赤裸强光下的无助和惶恐。
但我会相信存在另一个平静的世界,它从未消失,只是暂时隐匿在月光中,以自己的姿态缓步穿行在文化冲突的激流中,它等待我们去发觉它,发掘它,并以新的构想引发触及根源的变化。
我们在黄河边欢笑跳跃,隔岸问山,隔空问月,仿佛这是对自然最好的呼应。
就像一场梦过了一个世纪,实习写生结束了,尽管感触很深,学到的很多,但终究要回到现实里,我趁着感情余温尽早把这些东西写完,也算告一段落,不想沉浸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