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阴郁的气氛中,新的一年来临了,家家户户都欢聚一堂,庆祝又一个崭新的开始。只可惜,在地安门派出所,悲伤笼罩着所有人的心,林齐斌因公殉职的消息好像冬天里的冰霜,冻结在大家的心中,久久不能化开。
顾小玥披头散发、目光呆滞地蜷缩在床上,她已经不记得那天晚上之后发生的事情,只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肯松开紧抱着林齐斌的双手。她无法接受一直敬爱着的林大人就那么轻易地死在自己眼前,她咆哮着不许身旁的救护人员把他的遗体装进那可怕的口袋里。她恨不得躺在地上的人是自己,因为她知道那几枪是朝着她射出的,她刚好回了头,刚好看到了那个杀手的射击和林齐斌扑向她的动作。
被痛苦和自责左右着的顾小玥选择了逃避,她不哭不闹、不吃不睡,她唯一期盼的就是下一秒也会突然死去。在自我折磨的绝望中,她突然想起了吕教授问她的那个问题,“你曾经失去过特别重要的人或者东西吗?”
一下子,她理解了吕教授的绝望,没有什么可以补救,没有办法让时光倒流,只有自责会伴随一生。顾小玥浑身颤抖着,她把脸埋在膝盖上面,肩膀一抖一抖地,她终于哭了起来。
“一个星期了,就一直是这样!再下去,她只怕……”外面的客厅里,王萍抹着眼泪,对刚刚进门的西城分局刑警大队大队长方健诉说着。一旁的椅子上,顾小玥的父亲顾新凯一言不发,眼圈红红的。事发之后,除了来询问案情的警察,顾小玥什么人都不见,连李峰和梅欣洛都被拒之门外。
“我试试。”方健轻声说道,与平日里的严肃和尖锐比起来,此时的方健表现出了少有的和蔼可亲。
“好吧,拜托您了!”王萍双手合十,向方健鞠躬道。
“您别这样,要相信这孩子,失去战友,特别是前辈,这是每一位警务工作者都需要面对的挑战。她还太年轻,一下子接受不了,我会好好劝她。”方健慢条斯理地说着,站起身来走到顾小玥的卧室门口。
听清楚来者是谁,顾小玥只犹豫了几秒钟,她擦干眼泪,爬下床,打开了屋门,然后迅速爬回床上,背对着门蜷缩在一起。
方健客气地劝开顾小玥的父母,回手关上了屋门,他走到床边,站在一旁,一句话都不说。顾小玥看到了方健的裤腿,却没能等到他的劝慰,迷惑中,她抬起头看了过去。
方健等的就是这个时刻,他毫不留情地一掌扇了过去,“啪”的一声脆响把顾小玥打得眼冒金星,脑子里一阵嗡嗡作响。门外面,王萍吓得一个哆嗦,就要冲进去,却被顾新凯拦住。
“您打吧,狠狠地打我一顿,我该打,该打……”顾小玥缓过神来,突然开始打自己的脸,一边打一边痛哭。方健任由她打了好几下,一把抓住她的双手,把她揽进怀里紧紧抱住。顾小玥好像一只受伤的野兽,凄惨地哭叫着。
等到顾小玥哭够了,方健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你知道为什么我没有直接要你吗?虽然你总成绩第一,各方面都很优秀。”顾小玥抬眼看了一下方健,没有说话。
“因为你还不配!”方健的话让顾小玥哆嗦了一下,头垂了下来。“你以为当一名刑警真跟电影里一样,穿着警服、带着配枪、开着汽车,神勇无敌、潇洒痛快?放屁!做一名刑警,最重要的是耐得住常人耐不住的痛苦,包括自己的错误导致的同伴的牺牲……”
顾小玥又哆嗦了一下,她想说什么,嘴唇张了一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老林那头倔驴,死守着这个案子一辈子,如今他选择了让你继续,如果你像只小绵羊一样只会躲起来哭,还是趁早辞职,从我眼前滚蛋。将来见了老林,我他妈好好嘲笑他一番,选了个没用的丫头片子。”说完之后,方健把一个文件袋扔到了顾小玥的面前,“如果不是个废物,就把鼻涕眼泪擦干净,案子还等着你呢……”
看到文件袋上的标题:【国·一档·重大:故宫博物院馆藏文物失窃案件,和下面一行小字:标记:走私·伪造文物·未破·证据不足·绝密】,顾小玥立刻停止了哭泣,她一把抓过旁边的纸巾,三下两下地擤干净鼻子,抬眼看着方健,“方队,我能打开吗?”方健点点头,没有说话。
文件袋里有厚厚的一摞资料,案子已经封存了快三十年,可再次阅读仍然让人震撼。最早的发现是在深圳,警方意外破获了一起走私贩卖文物的案件,缴获了一批各年代的文物,其中发现了八幅从唐朝到晚清不同时期的国画,全部是故宫博物院馆藏,是价值连城的国宝珍品。
这一重大发现震惊了当时的公安部,特别组织了一支专案小组负责侦查,京城方面的负责人名叫王力鹏,是当时西城分局最年轻有为的刑警队长。
这批文物被送回了北京,却有了新的发现,也是更加令人震惊的发现,原来这一批文物竟然都是赝品!刚刚松了一口气的专家们紧接着沮丧地发现,故宫博物院里面留存的也是赝品,而且多达十二幅!到此时,令人迷惑不解的是这些足以以假乱真的赝品从何而来?又是出自何人之手?真品去了哪里?是谁鬼使神差做了这一切?
专案组对这个案子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八十年代中后期,时代正处于更新交替的阶段,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浩劫,让许多档案记录不能完整地保留下来。
深圳走私案线条清晰,对于供货商源头的排查和李海公司的调查,均证实李海的罪证确凿,一审被判处了死刑。
只是,故宫博物院的案子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对于李海案子的审查,没有发现任何相关的线索。可就在此时,侦破小组发现了另外一个人,他曾经是国家文物局的工作人员,是文物走私案主谋李海的至交。他的父亲是著名的国画大师,也曾经是故宫博物院的教授和副院长。他是最有可能接触到这些珍贵文物的人,他就是李飞蕴。而且,对于李海走私案再进一步的追查,证实了李飞蕴是促成塑料模特交易最初的人。这样一来,刑警队立刻展开行动,将李飞蕴以嫌疑人的身份拘捕审讯。
对李飞蕴的审讯是王力鹏亲自主持的,一开始,他矢口否认参与了整个犯罪活动,并提出申诉,要求警方提供证据。但后来,在他亲自看过故宫博物院珍品画作的赝品和李海走私案中发现的假画后,他终于全盘供认,甚至非常清晰地说出了自己假借父亲的名义,从故宫博物院偷换名画珍品的全部犯罪行为。但是,他的供词里有很多不能与时间、地点等细节相匹配的错误,他的答案是忘记了。至于那批珍品的去处,他则坚决拒绝说出。
王力鹏对李飞蕴的认罪表现十分怀疑,随及调查了李飞蕴的“飞蕴文化交流公司”和已经关闭的“自然堂”,他当时未婚,没有家庭,王力鹏便将其主要的社会关系,尤其是同在“自然堂”学习绘画的其他几人进行了调查。
当时,他的师弟,同在故宫博物院和文物局工作过的吕海铭于一年前出国,在日本学习,因其很早便离开了“自然堂”,以及在绘画方面并不算主要擅长,而被排除在外。他的师妹白婉滢和梅倚霜都被临时拘捕,进行审查。
在办案的过程中,有一件事让王力鹏感到吃惊,因为介入这个案子的嫌疑人白婉滢,她的丈夫正是资深的、常年负责故宫和景山地区日常安全工作的民警陈屹严,而他也是王力鹏的老部下和好朋友。
而当时的调查显示,晚清贵族家庭出身的白婉滢,不但绘画技艺高超精湛,而且一直承受着不公平的待遇。在对他们家的搜查中,在好几副署名落滢山人的画作旁,居然发现还有正在临摹中、尚未完成的画作,也是模仿的文物珍品。
出现了这样的状况,王力鹏没有手软,试想一下,如果陈屹严利用工作之便,和白婉滢串通一气,以赝品替换真品也并非不可能。只是,王力鹏了解陈屹严,这位曾经在贵州山区,甘冒生命危险与悍匪搏斗的战斗英雄,怎么可能做出偷盗国宝的犯罪行为?他决定先把这种假设停留在假设阶段。
对于偷换国宝的罪行,白婉滢也同样表现出极度的震惊,她坚决否认,并说自己只是出于个人爱好,所模仿的画作样本是已故的老师赠予的,都是故宫珍品的部分片段,出自老师之手。对于她的叙述,对于其住所的检查,的确发现了其老师李珗先生赠予的画册,证明与其所言相符。
而对于梅倚霜的调查,也同样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她参与了伪造故宫珍品的证据。并且,根据当时协助办案的绘画专家的鉴定,梅倚霜的绘画能力与故宫中出现的赝品之间,还存在着一定的差异,她于是被排除在外。
在白婉滢被关押的期间,陈屹严几次三番找到王力鹏,一再强调自己的妻子绝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而且,他们的生活十分拮据,小女儿才不到一岁。
案情进入胶着状态,白婉滢等嫌疑人因证据不足而被释放。没想到,仍然在押的李飞蕴却突然死亡,经查明确为自杀。白婉滢等人因此再次入狱,但案件却没有任何新的进展,一度被搁置下来。最后,白婉滢等九名嫌疑人也先后被释放。
其后不久,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陈屹严居然因执法过度,以暴力伤害无辜民居而被组织以记过处分,他不服组织的处理,强调自己是正当执行警务,而主动辞职。
在厚厚的档案里,王力鹏做了大量的排查和调研工作,在最后,他用黑笔写着,“最大嫌疑人:李飞蕴(?)或者幕后另有他人,李珗先生(?),协同作案人:白婉滢。证据:他们曾经的关系,李飞蕴对于犯罪事实的供认,白婉滢的绘画水平。”
在他的工作笔记里,在李珗先生的名字下面画了重重的黑线,后面还记录了更加详细的推断。如果按照他的思路来看,李飞蕴从最初的震惊,到后来的供认不讳,再到最后的自杀和始终没有说出的真品的去向,就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但是,李珗先生当时已经去世,生前又是国家级别的绘画大师,王力鹏的推测在没有证据支持的情况下,对其更进一步的调查,没能获得上级领导的批准。
至此,唯一的突破口就是白婉滢和陈屹严,通过多次与他们的交流,王力鹏敏锐地发现,陈屹严似乎掌握了什么情况,因为他当时与白婉滢的关系明显恶化,他本人的情绪波动也很大。王力鹏打算从这里找到突破口,一直对他们紧盯不放。
王力鹏的所有笔记,到这里全部终止,接下来只有最后一个文件记录:王力鹏之死(记录人:林齐斌),内容不多,只有寥寥几句。记录了王力鹏外出,原因是陈屹严与他相约见面。而两人在即将见面前的十分钟,一辆金杯面包车突然出现,撞倒并碾压过王力鹏的身体。
在林齐斌赶到时,王力鹏已奄奄一息,陈屹严当时也才赶到现场,没有目击证人,但结合事发当日的情形,基本可以断定是他杀。林齐斌随后对陈屹严进行了详细的询问,后者一口咬定,他当时只是约定与王力鹏叙旧,没有任何与国宝丢失案有关的信息。
顾小玥合上档案,她揉了揉眼睛,现在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林齐斌对这个案子如此紧张。她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陈屹严的亲笔信,终于意识到,原来一切都只是兜了一圈,再次回到了从前。
除此之外,顾小玥还被卷宗当中的一张照片搅得心惊肉跳,那是深圳走私案主谋李海的单人照。在照片里,他微微瞪大的双眼,似乎在为自己申诉,紧抿的嘴唇似乎在无声地抗议。
顾小玥走出卧室时,方健已经离开。她先是洗脸更衣,然后吃了一大碗饺子。在父母担心的目光中,她拾掇好碗筷,让父母坐在沙发上,然后“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女儿不孝,没能找个男人把自己嫁了,但今天我就要知道自己和那块玉珏的所有事情。这个案子必须由我来破,只有这样,我才对得起林大人!”顾小玥平静地说着,却坚决不肯起身。
顾新凯和王萍对视了一眼,都叹了口气,“小玥,你起来,我们把一切都告诉你。”王萍一边说,一边擦拭着眼角的泪花。
“你不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是我们捡的……”王萍颤颤微微地说出了这句话,虽然顾小玥早有准备,心里还是被狠狠地刺了一下,疼得她闭上了眼睛。
“那是1991年的10月4日,我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你爸爸好不容易才请了假,我们带着小玗去北京儿童医院看病。那时候的他已经两岁八个月了,之前和他姐姐一直在农村,让爷爷奶奶帮忙照顾的。他原本会说话的,可半年前,他的双胞胎姐姐不小心掉进鱼池里,在他眼前死去。那之后,小玗就不再说话了。我们为了给他治病,就接回了北京。医生说这是心理问题,我们每个月都要带他去儿童医院,可也没有什么用。”
“那天看完病,离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五点半了,我们就在路上等公共汽车。人很多,车也是好久不来,眼瞅着天阴了,要下雨的样子。”
“就在这个时候,小玗却突然跑到了旁边的胡同里,而你就躲在一棵树的后面,哭得小脸都皴了。那时候的你,看起来也就是两岁多不到三岁的样子,个头和小玗几乎一样。我们赶紧四下里找你的父母,可是四周的人没有一个认识你。正想着把你送到派出所呢,小玗却突然拉着你的手,说了一句‘姐姐’!”
“我和你爸爸都愣在了一起,我当时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们自己的女儿死了,老天爷又给了我一个!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打算让你做我的女儿,小玗的姐姐,直到现在……”
“妈妈、爸爸……”顾小玥再也忍不住了,她扑了过去,搂住了父母,一家三口就这样哭成了泪人。
“你很可爱,但对于自己是谁,怎么走丢的,全都不记得了。要是我们追问得紧了,你就一脸惊恐的表情,夜里更是会经常哭醒。我们在你身上发现了一块玉,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线索。我们于是让你用了小玗亲生姐姐的名字顾小玥。那时候正好赶上工厂关闭,我们的工作和档案都在转移。当时为了省事,就直接把两个孩子的户口,跟着大人的一起迁到了新的单位,整个事情就是这样!”
那一天,顾小玥从未觉得自己如此爱着自己的养父母和弟弟,她无法相信一个才只有两岁多的孩子,是怎么一个人从动物园走到了六公里以外的儿童医院?又是如何在大街上独自撑过了两天?她无法想象为什么小玗会发现她?又怎么会开口叫了她姐姐?这一切的一切都如此不可思议,或许冥冥中自有护卫着自己的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