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一片园林,灯花满地,光灿灿,明媚满目。又用细碎电灯,织成仙鹿、玉兔,通体发炽光。一时宛若置身仙境。
想写赞美诗。
伫立间,周围无一人。寂寂一片。偶有一二人过去,匆匆。不惊叹,不凝目,无暇看。
前边经过一片湖,霓虹画出一座天桥,水面映照,七彩幻化。楼阁,台榭,殿宇,亭,塔,都用彩色灯光勾出轮廓,水中空中,璀灿,玲珑,艳丽。
大街被灯火包裹成隧道。顶上是灯网,像是一团团黄色渔网。树被灯网包成一个个圆滚滚的彩球。路灯杆上,挂上中国结红蓝黄三彩灯,大红灯笼一路挂过去。灯龙,灯凤,灯鱼,灯猪……。街口垛一大堆彩光,无法形容。形容,描写,不如去看。
我很兴奋。我想应该是十万人家,倾城倾国,人头攒动,笑语喧阗,歌舞蹁跹。应该是万人空巷,同赴花灯——花市灯如昼,凤箫笙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可我兴冲冲一路行,只如个牛逼帝王,独拥浩大华美的宫殿,却不见百姓万民,朵朵花儿向阳开,灯火辉煌之中,山呼万岁,歌如潮,舞同海,共咏太平盛世。
城市灯火通明,冷冷清清。
前天在出租车上,我盛赞夜城灯火如仙境。司机冷冷丢一句:这都是糟蹋钱呢!我问为什么。司机说,面子,面子么。
面子?毕竟美轮美奂,是咱的眼福么。享受,就是我的。想当年,苏东坡走在流放路上,荒天野地,枯草长路,忽闻商旅骡马脖子上的铜铃铛响,快活极了,立刻写了篇小随笔娱乐自己。那么丁点好东西,就让东坡兴奋到那种程度!何况偌大城中华艳灯海?
这还不算,东坡还有理论:
“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餔糟啜漓,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
我的开车司机,你该高兴点儿,对吧?你看我,虽然也是个小人物,也弄一个简书,自号是“行吟斯基”。司机,就该是行吟派嘛。
司机没洞察我的东坡心态,自顾自念叨:这都是钱呐!钱,不好挣。这么多灯,有那么多人看吗?谁看?
我生他的气:那怪你心态不好,消极处世,自叹可怜。世相光怪陆离,咱们拣好的看,不行么?
司机稳稳开车,穿行灯海仙境,兀自絮叨:这些钱谁的?咱的。你看前年挂个大红灯笼,去年挂个中国结,今年就顶上,树上,杆子上,地面上,网子,灯绳,塑料的,大的,小的,全弄上了……
我细看,果如他言,灯分七层?八层?层层摞摞,花色多样。煌煌之中,呈现驳杂,纷乱,极尽光妍,却又堆叠,凌乱,繁复,无所不有。恍惚中,满街车,满街灯,满城光鲜,就是没啥人,如我儿时过年,一个炮仗嘎巴一炸,一团火星瞬间一闪,必引起一片惊叫,聚拢一阵热议,啧啧连声,个个品咂无已,满地红纸花花里拣漏炸的。今天的人餍足了,玩头花样太多,各各龟缩一隅,手机一屏,电脑一方,里边神魔天兵,海底天外,弗远不届,无所不能,谁来凑在街边,张大了嘴,傻呼呼看灯?今日比东坡那会儿,好东西太海了。干嘛要听骡颈下一只铃铛?人人都有玩不够的把戏,且随时随地,怎么玩都行。我夜行园中,时常遇一两个踽踽弯腰的清洁工,把里边只有一点点垃圾的长把簸箕一放,随地坐一张久无人坐的长条靠背椅上,掏手机,玩起来,独自痴迷。我便舒一口气,替她欢喜:也有独乐乐,无须与人,也乐乐。想东坡活在当下,也会用手机微信,拍照,填一阙《念奴娇》,或者《行香子》吧。这样,才真正实现了他一贯的主张——“安往而不乐”,“心安乐处恒安乐”吧?
司机不知我又回到了东坡那儿,只管说他的:以前就一两种灯,现在,可能都看这个生意好——全市都要弄,四大街八大巷,桥上,房顶边边,草坪,墙头,电线杆……,都弄,你想,得采购多少?多少人拿标,市长书记积极性多高?……
他放一大通内幕及牢骚。我知道都没根据,都是坊间不实之辞,都是不负责任的言传,都是“不了解具体情况才胡说的”,都是不分管基层工作不知苦衷的话,故,写下来了,又“此处删去五百八十二个字”,不予采录。毕竟,我是个东坡安乐派。
司机不管我听不听,叨叨:都说节能,绿色,环保,都说霾凶得很,治不了。你这么多灯,整夜亮,年还没到,天上地下开着,多少电?不烧煤,烧油,电哪里来?烧了,不来霾,来啥?……
他又难听了——此处再删三百二十六字。并腹诽之——现在都有风电了,光电了,早绿色了,你知道么?
可,我前几日来回过瓜州,见辽阔戈壁滩上,一大片风车于暮色中静静伫立,也心生疑虑:怎地不转?怎地我每回过,都不转?怎地带领我们两三年内叱咤拿下“陆上三峡”的李 建 华同志,转眼没了官衔,沦为一介副处老干部?
司机曰:嫌霾多,就找车的不是——年后就限号。要减排,就拿我们开车的来……
我懂了一点点:限号,你就只能隔日出车了……
他闷闷:可能限不住有钱的,人家多买几辆,街上还是那么多车,减什么?减些没用的灯,人家干吗?
当然不干。昨日我们逛眼镜店,偶坐,翻茶几上大报纸,已报道各大都市节日彩灯,万民同乐,“营造人民群众共度传统文化佳节的喜庆气氛”……
好些天前,至西安讲课,一司机接我,路上也说灯,叹:钱呐。你弄出些美感,也行啊。太杂,太多,太乱。有多少家承包这个活?各干一摊子,都挣美了。可就是,杂!
第二天,我行街上,见每棵树全成了灯架子,枝丫干杈,挂了个满。柏树干脆裹成个绿网球,蔫蔫的。
我此刻站久了,在那一地一地的神话前,居然,也不惊喜了。
喂,哈里曼,你精神点,该高兴,不是吗?
神话通了电
灯亮了
好奇心全都回家
作了宅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