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婆今年82,一个中年丧夫、半生守寡、目不识丁,独自养大四个儿女的田沟村妇女。
这一路的艰辛自不必多说,且看她浑浊的眼神与枯瘦的身体,便知这几十年积劳成疾的心酸。肺结核、肠胃炎、帕金森……那些肆意在她身上寄居的疾病,折磨的她没有半点精气神。我妈作为四个子女中唯一的女儿,自然是承担起照顾她的第一责任。
她总是坐在我家客厅的摇椅上,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话越来越少。因为耳朵不好,我们说的话常常被她断章取义的联想,有时还瞎着急;她说的话又词不达意的表述着她对我们的各种烦琐的提醒、关照。这种相互的断层很可怕,可怕到我们懒得跟她多交流。
自然她的话越来越少。
她年轻时患过肺结核,年老时又有帕金森病,那双一刻不停抖动的手,让她绣不了花,折不了锡箔,干不了家务,甚至拿不住碗。因此,她不愿意跟我们坐一桌吃饭,无论我们怎样叫她,她都拿着自己专用的碗筷,叫我们夹点菜,坐在自己的摇椅上吃。这种自觉,让人心酸。
除了三餐,她无事可做,惶惶终日都在摇椅上静坐着,昏睡着,半躺着……从她的摇椅上望出去,是我家的小院子,院子有些破落,但被我妈收拾的还行,一年四季都有红花绿叶,生机勃勃的景象。
她没读过一天书,自然也不懂“庭前花开花落,天上云卷云舒”的心境。
她一生都在田埂上、猪圈里、绣架前、灶堂处。她的眼里只有粮食,蔬菜,农活,以及能换钱补贴家用的各种营生。
所以,她从摇椅上望出去只有几句话
“那朵花开的红艳艳的了,但是有什么用,看看就没有了”
“那些茄子太瘦了,都青筋气了,没有浇粪的菜肥不了”
“这黄瓜种在背阴里,结不了果的”
我们没有人在乎她的话。她眼里的不值钱的风景是我们生活里的风雅,她眼里重视的蔬果仅仅是我们无所谓的点缀。
我们的世界,隔的太远。
她固然也知道这些。所以能打开的沟通渠道,只有放在思齐、思檀那里,“你们穿的太少了,来把外套穿上”这句话是她几乎每天都要说的,以至于思齐反感的看见她就躲,而可怜的思檀在30度的时候,还被这老太偷偷穿了个线衣马甲在里面,捂的一身痱子。
思檀要是有微信,肯定会发“有一种冷,叫老太太觉得你冷。”
我总要与她争执,不允许她给孩子们加衣。她委屈的像个孩子“我一直在房子里,觉得天还是凉凉的,我自己还穿了外套的。”
为了让她能出门溜溜,我在带小朋友外出的时候会特意叫她一起去,赏花,泡温泉,采摘……而她从未觉得这是在带她享受暮年生活,更多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个卫士,出去是保卫我们一家的,尤其是思齐,思檀。因而总是紧紧拽着她们两个,寸步不离,嘘寒问暖,拿水递果。
然而,当她知道,公园的一张门票要50,泡个温泉要80时,她便再也不肯跟我们去。她说,花有什么好看,我都见过,不需要再看。泡什么温泉,家里一直洗澡,为什么要浪费那个钱。她情愿固执的在她的摇椅上一坐一整天,看院子里的黄瓜一点一点变大,偶尔能撞见一只飞进来的白蝴蝶,感受一丝春天的气息。
三天两头的病痛,让她吃下大把大把的药。我总是跟她说,你已经80多了,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什么玩什么,不要为我们省这50.80的钱,温泉泡舒服了,身上暖,不容易生病。公园里的花开了,空气好,心情舒畅就长寿。
她总是说,你没过过苦日子。50块,80块看的轻,吃野菜的日子你是没过过,咽下去屎都拉不出来啊。
也是,穷困最能改变一个人,甚至是一生。
前几天,她突然站起来开门的时候,脑梗了。于是扑通摔倒在地上,思檀大喊“老太太,摔跤了”,送医院挂了一周的水,稍稍好转些,但是不能走路了。
思檀,常常望着那只空荡荡的躺椅说“接老太太回家,回家”
是的,空荡荡的躺椅。毕竟80有余,风烛残年,何等飘零,枯瘦的身体像一棵干了的脆弱的树干,只需一点点风,一点点雨,就能折断她。
说不好,哪天真的空荡荡。
这一生,黄土快掩到脖子上了,究竟是没享过什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