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很小的时候,过年是没有什么气氛的。要不是零零星星地有人点燃散碎的鞭炮,我居然不知道年之将近。那个时候,队里除夕那天都要出半天工,初一初二放假,初三又得要上班。社员一年到头忙着挣工分,过年的兴奋劲远不如分口粮。
进入80年代,过年的时候才有了一些气氛,起码我知道大人会买回一捆葱或者一大把蒜苗甚至还有一捆莴笋,过年的时候附近的几家都飘出了回锅肉的味道。也就这个时候,大人才开始给我们这些小孩子发上5分或者一毛的压岁钱。而我们呢,拿着这钱,要么买糖吃,要么买鞭炮放。我记得,那会儿的硬糖,一毛钱可以买11颗。在桌子上吃得嘴角流油,放下筷子走出去,看见小伙伴了掏出来一颗糖慢慢放进嘴巴,嘴巴慢慢蠕动,让兜里有炮没糖的人恨得牙齿痒痒的。
从80年代初开始,慢慢地家里有了过年买新衣穿新衣的习惯,但是只能在大年初一早上才能够穿出去洋盘,不许提前妖艳儿的。家里面开始有肉吃,从几块肉,到许多肉,从许多肉到既有新鲜肉又有腊肉。然而,其他小伙伴家里有的美食我们家是没有的,我们家是迁移户在当地没有什么亲戚,自己不会做也没有谁送。关于这个问题,我后来曾经和母亲探讨过,在母亲成长的岁月里,外公含冤入刑,我母亲与外婆及姨妈母女三人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哪里见过什么美食,也没有什么机会去学着制作。
古话说”仓廪足而知礼仪”,我觉得这句话用在我们家还是比较适合的。我们家过年,虽然在美食上有所欠缺,但是仪式感还是很充分的。
大年三十的早上,我们一家人都是起得很早的。早上这一顿比较随意,或者一碗鸡蛋面条,或者一碗前几天刚刚磨出来的吊浆汤圆,要么炒碗陈饭都可以解决。吃过早饭,大家就忙开了。我爸和我妈从屋梁上取下腊猪头和猪臀肉,还有其他部位也取上两三块,烧一大锅热水,刮了洗干净。这些肉,猪头和猪臀要整个儿煮,其余的肉块稍微分割一下。肉煮得差不多要捞起来,猪头因为没有分割,要多煮一些时间。肉捞起来的时候,就可以下红萝卜了,红萝卜砍得比较大坨, 这样就不用怕煮化了。
我的任务是比较重要的,我要给所有的门贴上对子。老爸的要求是满堂红,说只有这样才吉利。我们家是个四合院,院门上方的匾额上有“陈家大院”几个大字。因为院门比较高大,两边的对联就有差不多4米长。这样的对联只能去定制,而且这样的对联,我们镇上也只有一个人能够写出来。对联又长又大,贴起来难度也不小,我常常是搭起梯子爬上去,用手把联头按住,由我弟弟拉住下面对齐,我再自上而下地把对联按实抚平。就这样,有时候还要出贴得歪斜的小纰漏,得轻轻揭起了再来。贴好这一副对联花的时间差不多够我贴好一层楼了。
然而,贴对联是不能马虎的,连我都认同老爸的话。我们家住在路边,过上过下的人那么多,贴得七翘八拱是要闹笑话的。还有,对联的上下联也尽量不要弄错,农村人是没有什么文化,但就怕遇上几个有一点常识的“内行人”在过年的时候笑话咱。所以,诸如把“巧手调和菜羹香”贴到猪圈门上,把“六畜兴旺”贴在厨房门口的笑话,我们家是不可能有的。
我把对联贴完了,锅里面的猪头也差不多煮熟了。现在,我们父子三个就得去上坟了。我们拉开间距,我用一个铁瓷盘端着整猪头打头,弟弟用铁瓷盆端着整鸡走中间,老爸背着装了全鱼、酒和香蜡纸烛的背篓在后面。路上就有人招呼老爸:“老陈,去上坟哈,搞得好隆重哦!”老爸便谦虚地说:“哪里哦,一般,一般。”
到了先人坟地,咱们先把猪头、整鸡、全鱼这些祭品摆在坟前。然后,就拿出咱们当地称为“挂山”的挂坟钱,这一小叠是由黄白紫绿4色纸叠在一起的纸钱,挂的时候找到那个挂眼,从那个位置往下撕到最后一个钱眼停住,然后从挨着那一行的钱眼又往回撕,这样循环往复,直到把纸钱全撕了能够提起来成一串。但是,还没有完,你得把最后一两节叠住的纸一张一张分开,这样看起来下面就是一大蓬的感觉。然后,点起香蜡,燃起纸钱,父子三人在坟前跪下,向先人磕头祷告,希望得到庇佑,可以无病无灾出门顺绪以至升官发财之类。
上坟最后一步是燃放鞭炮,或者用一竹竿把鞭炮高高挑起,或者把鞭炮解开平铺在地上,这是要告诉先人我们祭坟已毕。鞭炮的燃放最好离先人的坟苂稍微远一点,以免把已经挂好的“挂山”崩坏了,或者把先人坟头的芭茅炸得乱七八糟。在我心里,那些芭茅无疑就是先人们虚拟出来的头发或者胡须,不容冒犯。我的经验,为保万全,还是放完鞭炮再上”挂山”比较安全。但是长辈们说每一副“挂山”代表着一房子孙,先上“挂山”有通知先人的作用,这样后人来祭坟就会立刻被感应到。
上完坟正好吃午饭,下午要整理堂屋准备家祭。堂屋早已经打扫干净,需要做的是把八仙桌搬出去清洗一次。我们把桌子和条凳放在水井旁,慢慢刷洗,带着欣喜,带着期待,也带着恭敬。因为咱们的年夜饭,就是要在晚上吃的。而在我们吃饭之前,这张桌子将盛满美食,用来祭祖。
洗好桌凳,放在那里风干。我们便去检查神位的情况,看看香炉是否需要清理,神位上那张中堂是否需要更换,当然要更换的话肯定早有准备啦。不用换,就用干毛巾轻轻擦一下灰尘。“陈氏堂上历代高曾远祖神位”的两边,是一副联语“清溪采藻明其敬,静夜焚香告以诚”,所以恭敬是必须的。
待到下午六点左右,我们就忙碌着把各色硬菜摆上桌子。过年了,要有头有尾,所以猪脑壳和猪坐墩(猪臀)是必须的。然后,腊肉、香肠各切一盘。再来咸烧白、甜烧白各一碗,一品香碗一个,回锅肉一盆,凉拌鸡一盘,差不多了,已经是九大碗的架势了。但是,别慌,这些菜肴要先敬祖宗。我们先点燃香蜡,然后点燃封好的纸钱,跪在祖宗牌位前面一面烧纸一面祷告,和已经成为众神的祖先沟通需要他们庇佑的内容。我们这个封好的纸钱,上面标注了受领祖先的称谓和姓名,比如“故显考陈讳某某老大人”或者“故显妣某氏老孺人”等等,绝对不会出现冒领冒认的现象。烧纸已毕,我们邀请先人们入席享用,我们则出门避席,静静等候。
静待半个小时左右,父亲在门口张望一下,嘴里喃喃道:“先人们吃饱喝足已经走了,钱也领走了。我们这些后人可以吃饭了。”我们几个年轻一代便慢慢靠拢桌子,把有些发凉的菜送去灶间加热一下,自己再慢慢吃起来。平时吃饭,小孩子吃饭太慢难免被批评,今天这年夜饭却被要求慢慢吃,吃饱吃好,家长们出奇地有耐心。于是这一餐饭就顺理成章地与春节联欢晚会一起举行了,我们看到精彩之处,还频频地停杯投箸,拍手叫好拍案叫绝。吃完饭,也不忙着收拾,要等联欢晚会完了再处理。看晚会的同时守岁,几乎成了每一年的惯例。
看完春节联欢晚会,就已经是大年初一了。这个时候是要燃放鞭炮的,我们便一挂一挂地把鞭炮系在竹竿上。我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挑起竹竿,弟弟在一楼用一支香把鞭炮点燃 ,院子里面便响起“噼里啪啦嘭嘭嘭”的鞭炮声。站在楼上的我这个时候听到附近的邻居也先后放起鞭炮,于是这鞭炮声就热闹了,近处的“乒乒砰砰”已是不绝于耳,远处传来的已经好像是水开锅时的“咕噜”声了。这样一闹,据说那个叫“年”的怪物肯定远遁,我们也很快就睡着了。
我们家过年,与别的人家相比,可能少了一些花样繁多的美食,但是自己感觉有滋有味,年味儿十足,我从来没有觉得遗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