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梦华录》序章如此解释“梦华”缘由: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
现实里的华胥国是烟火气人情味浓重的一个地方——北宋都城汴梁。徽钦二帝流连忘归的温柔乡。孟元老不堪回首的故国。止于梦境的东京开封府。
介于天堂与地狱之间最不受惊扰的一层,即世俗而本真的人间。人间最极致的两种快乐,富足和闲适,几乎同时集于此时此地:宋徽宗崇宁到宣和年间。北宋汴梁。
《梦华录》是汴京城的行程和日历。书中提及的地名和节令均有笔录者独到的标记和注解。这些注记也是汴京专有的烙印。填满汴京印记的整一本笔记,就是旧都的缩影,故国的残梦。
《梦华录》写汴梁的城池,河流,宫室,诸司,乃至岁时货物,饮食娱乐,歌舞百戏,风俗世情,用的是近乎流水账的不厌其烦的精细记录方式,从第一卷的大内御景直至接下来几卷记载的民间活动,没有故事,只有数不尽的汴京风物。宋人们慵懒优雅的生活就像缓缓在看客眼前展开的《清明上河图》所呈现的富足祥和。金人铁骑还未踏进中原,时间在宋城的推移极为缓慢,大把大把好像怎么也用不完的时间,似乎就是用来虚掷的——在汴京人看来,把时间浪费在美好事物上并不像一种浪费。所以“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各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御街上“宣和间尽植莲荷,近岸植桃李杏梨,杂花相间,春夏之间,望之如绣。”朱雀门外街巷“夹岸垂杨,菰蒲莲荷,凫雁游泳其间,桥亭台榭,棋布相峙。”临街售卖的小吃果品香气,茶坊酒家里乐师的鸣奏声,金银采帛交易场地挥金如土的惊险氛围,暮春时叫卖的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带着一切盛世享乐的流风余韵,力透《梦华录》纸背,穿过几千年的风尘,向几乎忘了如何延续热闹而优雅的生活方式的现代人袭来。生于安乐的宋人向来不吝追求享受,往往出手阔绰,为人大方,不见寒酸窘迫之态。像能吃得出滋味分明的点心,快乐是直接而现实的。求得功名倒不如及时行乐来得酣畅痛快。
不怪前朝废帝李煜也感叹: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无非错愕往世盛景皆风流云散归于虚无,却似大梦一场。孟元老等一众南渡之士战乱时候流落江南,他日忆及京师繁华而潸然泪下,是乱离人触景伤情的体现。
后来我在《儒林外史》中读到如“今日的货已经卖完了,和你到永宁泉吃一壶水,回来再到雨花台看看落照。”的市民言语,依然不免为之触动。可见历代小人物坚守的某些情怀都是极为相似的。甚至在苦苦讨生活的间隙里也不忘流露对阳春白雪的贪恋。
市民和市集自然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唐时的集市不怎么受到关注。人们对大唐的好奇往往只停留在隐秘而难以亲近的宫闱深处,宋城集市如《梦华录》背后的汴梁集市,则有夜市到晓市的延续,从夜晚到拂晓都是整个城市最繁华的时刻。更有诡谲新奇的“鬼市子”,带着精灵般的诙谐活泼。红尘气息扑面而来。市井热闹的朝代,人心也容易满足,自由而辽阔。
所以总有人说最想停留的时代是有宋一代。即便它不求上进,积贫积弱。然而在这一朝,百年无内乱;四圣临朝;受命之日,市不易肆;百年未尝诛杀大臣;至诚以待夷狄。比于汉,无内乱;比于唐,愈繁华;比于明清,显平和…..
这是一个不太强大而有幸福感的朝代:孟元老的宋朝。李师师周邦彦的宋朝。稼轩三变的宋朝……而汴梁,就是宋朝一个频频引人回首如天国一般的象征。
如果有一个地方,能让人喝醉,放下一切面具和伪饰。那么即便是他乡,应是吾乡。
唐传奇有淳于棼梦游南柯流连忘返。宋人少有唐时文学对超现实的虚幻仙境的推崇。他们更喜欢眼下的肆意享乐。任由身心俱沉醉在酒巷坊间。笔墨文字在此时也不只为部分人专享,宋朝流行话本,读者便多为市井小民之流;也传有精妙雅致的长短句,著名词人的追捧者从大内到民间竟无处不在,好词往往被争相传抄或记为歌谱。这个时期的文人之笔,同时抵达地底和云端,写至俗至乐之事,也写得阳春白雪之辞。而滋养他们的便是充斥烟火尘气的民间。孟元老始终眷顾的汴梁市井,国破之日,依然留给他一个拼凑不齐但又难舍难分的残梦。
汴梁,后人笔走龙蛇描画宋城景时在宣纸上凝成的一个殷切墨点,浓淡相宜,鲜明舒展。渐渐化开为亡国人追思悼念时遗下的斑驳清泪。终究了无痕迹。
这句话,孟元老若在世也不知该对谁讲了吧: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