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眠山。
秋雾缭绕,北来的雁群掠过天际,树叶间的轻响汇成悦耳的山涛,裹挟着秋风一阵却凉过一阵。眠山盛产草药,当地山民多以采药为生,也因此山脚的重溪镇常住着南来北往贩药的客商。不过,眠山真正闻名于世的是“眠山之会”,眠山隐阁作为武林正教之首每七年举办一次武林盛集,世人皆称之为“眠山之会”。与杀气浓重的武林比武不同,眠山之会不过是各派派切磋武艺、文艺,比拼琴棋书画,并无意争出个一二,倒算是个武林雅集了。
眠山雾莲峰曲水亭内正聚了几位昔日老友品评茶艺,一位身着墨袍的白发老者嗅了嗅刚端上来的新茶,大叹“妙极!”,惹得众人一阵哄笑。上座的白衣先生指着那老者打趣道:“桑老鬼,十年不见说你功力大涨我肯定信,可这功力何时竟包括了这等风雅之事?”一边的紫衣妇人也附和道:“尹老伯说的是啊!我们哪里想得到桑老鬼会在这里品茶呢!”这下激得桑老鬼面红耳赤,想也不想一口闷了面前的茶,紫衣妇人看他如此“暴殄天物”直骂他桑老鬼还和以前一样不识好歹。桑老鬼也不驳她,又自顾自拿了一盏道:“我说静妹子,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还和以前尖酸不饶人,尹兄弟今日请大家喝茶,各家有各家喝法,我老桑爱怎么喝就怎么喝!冶风,冶风!你也来喝一杯!”正说完,桑老鬼身后蹿出一个小子端起桌上的一碗茶小小抿了一口便放下了,向着白衣先生抱拳说道:“尹主,弟子猜的不错的话这就该是雾莲峰的小叶眉吧!确实好茶,多谢尹主款待!”上座的白衣先生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毛头小子,眉眼里尽是和桑老鬼一样的张狂,一言一行倒是毕恭毕敬,略一思忖便猜到了这小子的来路。白衣先生身旁久不言语的柴氏夫妇盯着那小子看了许久,都说他眉眼里像个故人。桑老鬼本来就是极以这个徒儿为傲的,这下立马大大咧咧地说:“还能像谁?当然是像老桑我了!”众人早就习惯他桑老鬼胡说八道,这一出大家也都知道他是要推出自家的徒儿让老友们调教调教了。白衣先生看那少年满身桀骜,微微笑问道:“冶风是吧?可是叶府的老幺啊?”冶风心中大奇,一边的紫衣妇人已冲至他面前:“枫儿?你小子这三五年变得也太多了吧!叫你跟着桑老鬼!你看看你这,哪里还有点叶府公子的样子!”冶风方才躲到自己师父身后正是为了不让各位长辈认出,奈何师父偏偏推他出来,这下只好对着紫衣妇人恭恭敬敬叫了声“静姨。”桑老鬼一听这话便有些不高兴了,嚷嚷道:“谁说他就得有个公子样了?他爹早就让我拿他当自己儿子养了,我说他就该这样怎么了!静妹子,你也是,咱们江湖人要那么多官范作甚?”紫衣妇人看桑老鬼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甚是不悦,上前拉过冶风对着桑老鬼说道:“我自己的外甥我说两句怎么了?”一边的柴氏夫妇忙让桑老鬼别闹,又拉下紫衣妇人,对着白衣先生问道:“怎的这叶府也把自家小辈扔在江湖了?”白衣先生抿了口茶,正欲开口已被紫衣妇人抢了话头。“柴嫂嫂,这本来就是我姐姐遗愿,窝在侯门相府做个书生有什么好?”柴夫人被她一语堵住,便不再言语了。
冶风见自己姨妈一会儿嫌弃自己没正经,一会儿又嫌弃侯门拘束,不觉好笑。他母亲早逝,自己这个姨妈几乎就是自己半个妈,不仅每年到叶府调教他武功,更是最为尖酸唠叨事事生怕这个外甥在叶府受委屈,还好五年前他拜桑老鬼为师摆脱了噩梦,这次来“眠山之会”一直躲着自家姨妈,看来一会儿又得被叫去陪她老人家了。正当他苦闷之时,突然想起一事,忙对着白衣先生问道:“尹主,不知辰姑娘在何处?这来了眠山好几天了,总是不见她,我和以浅妹妹都想着能见见她呢!”说完,赶忙给静姨身后一袭淡粉水裙的小姑娘使眼色。舒以浅立刻明白过来,接道:“是啊,娘总说辰姐姐功夫极好,以浅真想见见呢!”白衣先生笑道:“也巧,她这会儿也该到了。你们也别等着,去洢水园找她吧!”冶风、舒以浅听了,与众位长辈告辞准备下山截人,桑老鬼忙叫住冶风:“小风啊,你看着小辰之后和她说一声她桑爷爷也到了,快些过来也让我见见啊!”在座的也纷纷叮嘱冶风把人带过来,白衣先生只好说道:“不妨,今日先让他们小辈自己聚聚,明日的比武我们再指点吧。舒静妹子,我瞧小浅的武功也好,性子也好,你一个人教也不赖啊!”舒静听了,打趣道:“尹老伯,你这么夸小浅难道她还比小辰好了?要我说,你也真是好福气!”众人也是一阵羡慕,自是继续谈天说地,好不热闹。
洢水园在眠山主峰逍遥峰山脚,山路曲折,离雾莲峰着实不近。冶风和舒以浅二人从曲水亭出来一路策马,到洢水园一问才知道人还未到。隐阁弟子知道他二人身份,便安排他们到洢水园流云轩顶阁歇息。这洢水园乃眠山隐阁后苑,回廊曲折,内有一溪活水穿园而过,至流云轩前成一池碧色,刚好接着逍遥峰的青龙瀑,景色格外清秀。洢水园内春夏秋冬花香满园,亦是眠山一景。这几日桂香绕园,几位隐阁弟子正揽着落霞的桂花准备做桂花酿,一边年纪小的弟子还在练功,时不时偷偷瞥着那桂树下的动静。舒以浅趴在横栏边看了也不觉笑出了声,一边冶风正斜斜倚着看园内秋景,听到动静好奇地回头问她笑什么。舒以浅指着下边练功的小弟子道:“你看他们,练这些基本的功法还偷个懒,我记得以前你也老是这样,然后被娘追着满侯府跑呢!”冶风听了,登时站起身,指着面前的小丫头急道:“你怎么跟你表哥说话呢?你敢说如今你和我比试撑得过三十招?”舒以浅见她得意张狂的样子,“哼”了一声,转头甩下一句:“有本事和你心心念念的辰姐姐比啊?”冶风当然知道这是激他,故意说道:“我当然是不敢,这隐阁少阁主风吟公子又岂是我这个无名小辈惹得起的?”说完,抬头便看到那青龙瀑下挂了一抹彩虹,池边几个练功的年少弟子早就坐不住了,纷纷抬头看那道虹。
偏偏舒以浅既没见过尹辰,又只是听了风吟公子传闻,听了冶风所言明显吃了一惊,赶忙回头追问:“风吟公子?少阁主不是尹辰姐姐吗?你的意思是……她是风吟公子?就是那个破了你们无桑山五百年来未有人解得了的无忧图的那位?”冶风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会儿说:“这个你知道也无妨,那无忧图本来就是个极为凶险的阵法,她恰好当着众人破了,又恰好说自己是秦风吟……”“所以江湖上说那无忧图里的无忧录必定也就顺其自然地是风吟公子,不,是辰姐姐的了?!那她……”舒以浅几乎一直跟舒静生活在依依岭,娘亲很早以前见过尹辰,之后一直在依依岭重整门户,很少出去走动了。尹爷爷云游的时候倒来过两次依依岭,也住了不少时候,她一直以为尹辰也许就像自己一样得长辈亲传自然比同龄人功力长几分,方才听她已成少阁主也以为不过是尹爷爷年老,只将杂务交与她罢了,谁料,她竟然会是如今风头正劲的“风吟公子”!一路从依依岭到眠山,各地“吟风堂”作为药馆,每月初九和二十七都请了名医免费看诊。江湖都说那风吟公子得的无忧录是医书,所以他才会弃武从医,这两年来吟风堂医治好了不少人,很得民心呢!可是,这风吟公子各地行医,要说是个女子,这谁会信呢?冶风见她一脸犹疑,忙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你要是见了她肯定也觉得她不像个女子的,再说,她用风吟公子的名号尹爷爷也放心。这个你知道就好,姨妈那里还是别说了,毕竟当时也是不得已罢了。”说完,面色一尬,指了指青龙瀑,“那个,刚……刚才那儿有道虹,挺漂亮哈!”舒以浅回头的时候彩虹早就不见了,她当冶风是故意戏弄她,便一甩袖子到房间里去了。冶风在后面连叫了几声“小浅”,见她不理,故意大声说道:“你这大小姐脾气真让人受不了!”屋内便立刻飞来一句:“你还真当自己是侯府少爷呢!”
冶风正想给她损回去,未曾注意露台那里出现的“白衣公子”正定定地看着他俩,嘴角含笑,眼神里有又几分戏谑。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白衣公子一招移形就站在了他身旁,悄声问他:“难得有你搞不定的?”。冶风白了“她”一眼,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咳,嗯,那个……额,小浅,你第一次见尹辰吧?她到了嗯。”舒以浅正细细看着手里绘着佛门心法的茶盏,一抬眸就看到自家表哥别别扭扭的样子,心下发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也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咳,嗯,那个......到哪儿了?唔,我看看这儿最远能看到哪,看你盯了那么久的,怕不是得了相思病吧!”这厢尹辰早就趁冶风不备穿林而去,冶风四下望了望,哪儿还有一点儿方才那人的影子,心中大叹,两年未见她武艺却精进至此,自己怕是望尘莫及了。舒以浅见他对自己的打趣恍若未闻,只呆呆地盯着流云轩外莽莽松涛,脑子里早就绕了一万个弯弯,琢磨着自家表哥是怎么迷恋上这号人物的。
洢水园内的弟子这时已经陆陆续续往弟子房去准备晚膳了,流云轩顶阁内也布上了饭,都是家常的菜肴。冶风和舒以浅两人刚坐定,一边露台上便传来些许动静。竹帘轻起,舒以浅侧头望去,是位脸生的青衣女子,容颜素淡,眉眼之间却十分清丽,抱着一个瓷坛子笑意盈盈地走来,应该就是自家表哥心心念念的辰姐姐了,忙甜甜地唤了声“辰姐姐!”。尹辰含笑点了点头准备坐下,就听冶风阴阳怪气地飘来一句,“你出门都是靠飞的么?”尹辰放下手里的瓷罐子,拿过二人的酒盏,答道:“我可不光自己飞,我还带了‘青白酿’,之前你师父教我酿的,飞的时候一滴没洒,你一会儿回去也飞着试一试呗!”冶风不等她说完,早就提起筷子扒着饭吃起来了,舒以浅见他如此不修边幅,忙冲他使眼色。尹辰把酒端到她面前,说道:“不用管他,你快吃!我也觉得有些饿了,让你久等了,来,尝尝这个!顾叔的拿手菜!”以浅见她客客气气的样子,一点没有少主的架子,倒是像极了邻家姐姐,不觉生出一些亲近之意。
冶风胡塞完一轮,抿了一口青白酿,竟是意外的醇冽,抬头看到以浅不知何时黏到了尹辰身侧,两个姑娘已经嘻嘻笑笑聊了起来。尹辰静静听着以浅说着一路上的新奇事,怕她口渴,不住地倒青白酿。冶风大叫不好,一把夺过尹辰手里的酒盏,打断道:“她......她没喝过什么酒!这酒后劲太大,回头要是被静姨知道不得扒了我一层皮!你,你怎么也不问问她!”以浅刚说到重溪镇的胭脂比依依岭的滋润太多,冷不防被冶风一吼有些懵,未及思量整个人已软软地倒下了,冶风忙上前扶着。尹辰之前看她双颊绯红,眼波之间越发俏皮活泼起来,知她酒量浅,差不多是快醉了,可如今情形却叫她哭笑不得,看着冶风轻轻笑道,“那就只好劳烦叶公子被扒一层皮了!”冶风瞪了她一眼,转头去探舒以浅的内息,看样子得大睡一场才行了。尹辰唤来一边侍候的莲如和桓如,嘱咐将舒以浅带至自己房内照料,言罢端着瓷坛酒盏踱至露台,向着冶风晃了晃手里刚满上的青白酿,“我的手艺如何?”
初升的皎皎月色悄悄爬上她的侧颜,素淡的面庞上月色流转,不经意地就将她刻意收起的冷寂与孤绝缓缓渗出,哪怕双颊已被酒意勾出了极浅的红晕......冶风一口干了酒,说道:“这酒还是要多藏些日子才行,不然照你的灌法,怕是连师父也要醉的,”又掏出怀里一柄精致的短柄小剑,递给正斜倚横栏灌酒喝的“酒鬼”,“这个是你上次落下的,物归原主了。”尹辰接过,淡淡一笑,也递过一个白绸小袋,“那,这个,也物归原主吧!”冶风打开一看,竟然是两年前交与她的无忧录!急问道:“你这是?师父当时都说让你带走了。”尹辰就着月色又灌下一盏,微微皱眉道:“无忧录里所有法子我都试过了,只怕,母亲还是凶多吉少。”冶风捏着手里的小袋,看她又斟了一盏酒,安慰道:“两年前你来无桑山时,夫人危在旦夕,这两年来你四处奔走已经竭尽全力。若无忧录里还是没有法子根治,你也要看开一些才好。要不等这里忙完了,我陪你去趟云湖,陪陪夫人?”说完,按下了尹辰正要灌下的酒盏。尹辰看着身前面色焦急的少年,抬了抬嘴角,翻手又举起方才放下的酒盏灌了下去。冶风看她扯起的苦涩笑意全浸在酒意里,心下不忍,也坐下斟满自己的酒盏,一饮而尽。弟子们在芝崖堂内上晚课,整个洢水园静静悄悄,只闻青龙瀑抑抑扬扬的流水声。秋夜的晚风舒朗清淡,凌凌月色渡着幽幽凉意,二人也静静悄悄地坐着,倚着横栏,对月共饮,不言不语。
良久,趴在横栏赏玩月色的尹辰缓缓道:“我很小的时候,师父每年冬天都来云湖替母亲治病。那次,我亲耳听见师父和母亲说,她不能再把我养在身边了,后来,师父就把我接到了眠山,每年只在冬天许我和他一起回去。我想着是母亲病重,无力照看我,所以每年都极刻苦地练功,觉得冬天回云湖的时候母亲见我一年长进必然喜悦。可是,母亲的病却一年重过一年,三年前大寒那日我和师父刚到云湖,母亲便昏睡了去,整整七日,脉息全无。后来师父叫我去无桑山借无忧录,之后我才渐渐明白母亲的病并非陈年损伤这么简单。”冶风未曾听她说过夫人的病因,见她今日伤心,怕是夫人病情反复惹人揪心,想着便张口安慰道:“你别胡思乱想,无桑山无忧录解的是天下忧思,夫人病痛于你自然是年年忧思,只是,药石之事,无忧录却不一定解得了,不妨试试其他法子?”尹辰嘴角扯过一丝苦笑,道:“药石之事?”说罢,看着冶风无奈地摇摇头,“你也以为无忧录是医书?”
(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