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流水账

三户起楚，三户绝秦

帝高阳之子重黎，又名祝融，祝融为夏官，世代传为火正。夏商之际，苦于中原内乱不休，举族南迁至丹阳一带，从南俗，故中原称其“楚蛮”，“荆蛮”。

商纣末期，文王起兵伐纣，季连部酋长鬻熊率族追随文王，担任火师一职。周灭商后，功臣皆受分封，唯独遗漏了鬻熊，失望之余，鬻熊归回丹阳。

周成王因听信谗言欲杀周公旦，周公旦逃往楚地，后周成王终明了周公旦之恩德，遂召返周公旦。楚亦凭着周公旦流楚时的恩情与周交好。周成王会盟诸侯，鬻熊四世孙熊绎决定亲自朝贡周王。周成王感念熊绎祖先辅周有功，遂封楚子爵，命熊绎与鲜卑族首领在岐阳会盟上“守燎”。熊绎得封爵，又以“设望表”一职事周，开始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漫漫大楚路。

南方地阔，蛮夷四顾，正好给了楚人一片开阔的发展空间。很快，楚人的扩张引起了周王朝的不满。周昭王时，周楚关系骤紧，昭王亲自领军伐楚。楚人用计献上用胶粘的船只，周王朝军队渡至汉水中流，胶液融化，船只解体，周王及军队覆没于汉水中。周王室羞于提及，只宣称昭王“南巡不返”。

到得熊渠时，楚人势力大盛，频频出师征伐周边小国。借着周天子伐鄂，熊渠趁机出兵占领鄂地，控制了鄂地的铜矿，此举奠定了楚人崛起的基础。熊渠勇武，甚至喊出了“吾本蛮夷，不与中国之号谥”，遂立长子毋康为句亶王，二子挚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可见，中原与楚嫌隙颇大。而周厉王登位后，熊渠迫于厉王的暴虐，为避免冲突，楚取消王号，继续臣服于周。

盛气逼人的熊渠落幕，执疵弑兄挚红代立。此后数百年里，楚国先后多次出现阎于墙的戏码，这是楚国野蛮而不尊礼法的一面。而楚国的弑君者往往多是有为之君，这是楚国有别于春秋他国的特征，也使得楚国在诸侯纷争的时代里迅速崛起。

公元前741年，楚蚡蝐新逝，蚡蝐之弟熊通杀侄，自立为楚君，后自号武王，开了诸侯僭越称王的先河。周王室衰微，竟也对楚国无可奈何。熊通野心勃勃，灭权国，控扼整个江汉平原；三度伐随，最后一仗出师未捷半路病逝，于是私嘱秘不发丧，最终毕其功于一役，迫使随国臣服。武王建筑了一个机制更完整，武备更强大的楚国，逝后其子熊赀即位，是为文王。

在晋国假道伐虢之前，楚文王就演过一出假邓伐申的把戏。邓侯认为文王是亲外甥，并没有加以防范，岂料楚文王班师，竟顺道灭了邓国。像此类诈国的手段，楚文王驾轻就熟，后来又大力表演了一番。息侯娶蔡夫人之妹，息夫人过蔡境，蔡侯有轻浮之举，息侯为报复而引楚国攻蔡。蔡侯知晓内情后，向楚文王渲染息夫人美色，文王心动，假借巡游之名至息国，在宴席中俘虏息侯，趁机灭亡息国，纳息夫人为妃。息夫人给楚文王生了二子，熊艰（楚堵敖）和熊恽。

熊艰即位后，整日飞鹰走狗不务正业，因惧怕熊恽夺其君位，欲害之。熊恽逃往随国，在随国和国内大臣的帮助下杀死楚堵敖，继立为楚君，是为一代雄主楚成王。

此时，齐国如日中天，齐桓公霸绝诸侯，楚成王几番北进无果，转而东顾，灭黄国、英国，势力进入淮河中游一带。直到霸业后期，管仲公孙隰朋一干良臣悍将或老或死，齐桓公年老昏聩，力有不逮，楚成王方有机可乘。宋襄公在齐桓公死后，欲继其霸位，楚成王以宋不尊齐为名讨伐宋国。双方摆阵泓水，宋襄公欲全仁霸之名，不听臣下击楚半渡的劝告，等到楚师排开阵列，宋军大难临头，不敌勇猛的楚国军队，宋襄公留下了一个千年迂腐的笑话。随后崛起的晋国在晋文公的带领下，城濮之战力克楚军。退避三舍的晋文公既成全了流亡时对楚成王许下的诺言，又暗合了兵家诱敌深入的谋略，之后，楚成王难撄其锋芒，就此失去了齐桓公后空缺的诸侯霸位。

前626年，楚成王欲废黜太子商臣，商臣起兵包围楚宫，成王求食熊掌后就死，商臣不准，遂上吊自杀。春秋诸国里，弑君的血腥政变比比皆是，十七年前，楚成王与之抗争半生的齐桓公就孤死于齐宫，六十七天后方得新君无亏收棺入殓。

商臣即位十二年后亡，谥穆王，其子熊侣继位，是为春秋五霸之一的楚庄王。

庄王即位之初遭遇斗克之乱而险死，此后沉抑隐忍多年。有大臣以神鸟凤凰为谜进谏，庄王答曰，“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可见庄王其志不在小。庄王八年，以“勤王”的名义攻打陆浑之戎，陈兵洛阳城邑。周王惶恐不安，遣王孙满慰劳楚军。楚庄王见王孙满，问九鼎之轻重，王孙满机智答曰，在德不在鼎。楚庄王意识到，欲霸诸侯，需以德服人，此后楚国更趋归化入华夏。庄王十七年，因郑而起的邲之战大败晋军，一报城濮之仇。庄王饮马黄河，进逼中原，终于压服晋国，成就一代霸主之位。

八十八年的晋楚争霸乃是春秋最具人性光辉的一页，本该惨烈的战场在史书笔下渲染成有礼有节的仁义之争。千古箭神养由基，百步穿杨的主角，他活跃在楚国的历次大战中。楚共王时，晋楚鄢陵之战，楚共王被晋将魏錡射瞎一只眼，羞怒交加的楚共王给养由基两支箭，命其报一眼之仇，养由基搭弓便射，一箭杀死魏錡。与魏錡形成对比的是晋军新军副司令郤至，战场上郤至三次经过楚共王的战车，皆脱甲致意，战后楚共王还特意遣使慰问郤至。这就是春秋时期的骑士精神，另一面也说明了春秋有别于战国你死我活的战争环境。

庄王即位二十三年后逝世，他给楚国留下了深厚的国家基础，此后几代楚王虽有建树，却也不免式微之势。公子围弑侄自立，是为“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楚灵王。他穷尽奢华，建造瑰丽堂皇的章华宫供其淫乐，忍无可忍的楚国人民最终把他赶出王宫，楚灵王自缢身亡。公子比联合诸公子带兵杀楚平王太子禄，后遭公子弃疾威胁而自杀，公子弃疾即位，史称楚平王。

楚平王夺本为太子建迎娶的秦女，听信谗言逼走太子建，诛杀太子建太傅伍奢，此举埋下了楚国险遭灭国的祸患。伍奢之子伍子胥逃往吴国，辅佐公子光刺杀吴王僚，公子光登位，为吴王阖闾。伍子胥献计分兵疲楚，使楚国“无岁不有吴师”。见时机成熟，吴军大举进犯楚地，吴楚陈兵柏举，楚师接连失败斗志全无，只得弃兵逃亡。孙武与伍子胥采用突袭战术，指挥吴军一路长驱，十几天时间攻入楚郢都，楚昭王仓惶逃亡随国。伍子胥大仇得报，掘楚平王墓鞭尸泄恨。楚臣申包胥哭秦七天七夜，终感动秦哀公出兵救楚。时值吴国内乱，十个月后阖闾退兵回援，楚国解围。面对郢都的残垣断壁，归楚的昭王在令尹子西的帮助下，艰难重启楚国的中兴之路。

楚国并没有一蹶不振，楚昭王之后几代君王也勤勉有加，然而楚国还是暴露了顽疾所在。楚声王外出狩猎“为盗所杀”，实际上有被贵族利益集团所害的嫌疑。所以声王之后的楚悼王在继位之后苦心孤诣，旨在改变楚国积弊日深的社会矛盾。当吴起在魏文侯死后远赴楚国时，楚悼王以最高规格的礼仪迎接吴起，任命吴起为令尹，着手治理楚国。吴起用魏国卓有成效的经验炮制了楚国的改革，原本贫国弱兵的楚国很快强盛起来，对外战事更有名将吴起亲自率领，征伐南方诸越。魏齐攻赵，楚国援赵，败魏齐联军，直入黄河边，也宣告了楚国自郢都沦陷后，有实力重回中原，与中原各国争锋逐鹿。

改革的另一面是被遏制的贵族封君。前402年，楚悼王突然病逝，楚国贵族在吴起进宫祭奠悼王时，埋伏人马射杀吴起。情急之下，吴起孤注一掷扑向楚悼王遗体，箭矢洞穿了吴起的身体，也射向了楚悼王。这是吴起留给楚悼王继任者的礼物，在楚国，侮辱君王尸体是诛三族的罪过，楚肃王继位后，以此问罪，诛杀七十余族，楚国贵族势力方有所收敛。楚悼王人亡政息，改革被新任楚君肃王废止，而吴起的变法余惠和死前的奋力一击，也使得楚国顺势而起。楚宣王与民休息，谨慎对外的政治态度，使楚国在稳定的环境下国力日盛，在接下来恶劣的兼并战争中，楚国才能不失时机地攻城略地。楚威王在泗水一战中击败齐国，楚国疆域扩张到长江中下游与江淮地区，楚威王声望显赫一时。

楚怀王继威王之后立为楚君。怀王早期颇有作为，任用屈原改革，报魏国趁楚威王新丧夺取径山之仇，联合齐国进攻内乱的越国，杀越王无疆，吞并越国，楚国疆域成为诸侯中的巨无霸。又在公孙衍的合纵之计下，以纵约长的身份，联合齐、燕、赵、魏、韩五国攻至秦国函谷关，后因列国各有异心，合纵为秦所破。秦相张仪以六里地骗得齐楚联盟破裂，秦齐达成连横远交近攻，这是楚怀王悲剧命运的开始。前293年，秦假邀怀王会盟武关，昭襄王下令将怀王扣押，胁迫其割地，怀王不允。拘禁三年后，怀王郁郁而终，客死于秦。秦国把遗体归还楚国，“楚人皆怜之，如悲亲戚”。经此一丧，楚国就此沉入万劫不复之地。

顷襄王做太子时，入秦国为质，后逃回楚国。怀王困于秦后，继位为楚王。顷襄王淫乐无度，亲小人远贤臣，主政期间毫无作为。前279年，白起率军攻入楚都，郢都再度沦陷，楚国西北之地尽归秦有，顷襄王迁都于陈。被顷襄王流放沅湘近二十年的伟大诗人屈原感于国破家亡，遂抱石投江。此役后，楚国颓势尽显。楚考烈王时，秦攻邯郸，平原君赵胜向魏楚求救，魏信陵君窃符救赵，毛遂拔剑逼楚出兵，联军得以败秦，这场战役也成了诸侯在战国晚期对秦回光返照式的胜利。

回顾楚国数番弑君的历史可以发现，弑君的节点都处在社会急剧变化的时代，万幸的是，新登位的楚君多有奇志，使得楚国能快速摆脱体制上的沉疴。昭王之后，楚国内政外交趋于稳定，士大夫贵族在宽松的政治环境下安于享乐不思进取，楚国症结益深，而最有机会改变楚国命运的吴起改革和屈原变法，也惨遭贵族们的阻挠半途夭折。苏秦为合纵计游说楚威王时已清晰的点出“楚强则秦弱，楚弱则秦强”，天下已是“非秦必楚，非楚必秦”之势，奈何楚国终于亡于士大夫之后，非君之罪。

楚由弑君而起，我们也且以弑君一事为楚结语。楚王负刍，考烈王之子，楚幽王、楚哀王庶兄。幽王十年殁，楚哀王即位两个月后，负刍的门客袭杀之，拥立负刍为王。负刍二年，秦攻楚地，楚军趁秦不备反击之，大败秦军，收回失地。四年，王翦领兵六十万攻楚，负刍命项燕拒楚，项燕兵败被杀，死前谶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秦国横扫六合，楚负刍没有龟缩，纠集楚国全部兵马与秦抗争到底，弑君的负刍如先辈一般，实有强楚之心，却生不逢时，已无存楚之力。前223年，秦军攻入楚都寿春，负刍被俘，历经八百年的楚国灭亡。

前209年，陈胜吴广在大泽乡起义，方得一统的大秦帝国风声鹤唳，楚将项燕之后项羽随叔父项梁起兵反秦，旧楚地沛县泗水亭长刘邦斩白蛇起义，二人终以楚之名，掀翻秦帝国统治。后楚汉争霸，汉王刘邦败项羽于垓下，西楚霸王自刎乌江，刘邦夺得天下。我们可以乐观的认为，楚祚断于负刍，继于项氏，兴于刘汉，今传于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