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但在我身上深刻的反映出来这句名言的薄弱性。
变成阿飘的第一年,我恨意滔天。
变成阿飘的第三年,我咬牙切齿,
变成阿飘的第五年,我心死如灰。
变成阿飘的第七年,我想,爱谁谁,毁灭吧。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我向半明和尚打听我啥时候能转世投胎,他装模作样的掐指一算,说我尘缘未了。
这是什么屁话,情一字害人不浅,我现在已经一命呜呼,总不能再落个魂飞魄散。
沈羲川是个神经病,我只恨自己没能早点认清这人的真面目。
他白日雷厉风行的处理门派事务,举手投足,杀狠果决,夜里就偷偷摸摸的躲进密室抱着我的冰棺哭。
我飘在自己尸首跟前朝着他那张痛不欲生的俊脸打了一套组合拳。
你装什么装! 我成这样都是你害的,沈羲川!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我大声的冲他吼,一不小心又落下泪来,“一剑穿心,你知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疼……”
沈羲川是我爹云游时捡来的孩子,我第一次听说他是在阿娘的信上。
真正见面时,沈羲川已经是个半大的少年郎了,我才堪堪到他胸口处。
云瑶,这是我准备的礼物,”他捧着一小匣子发卡递给我,看起来有点拘束,“希望你能喜欢。”
我捏着阿娘的衣摆,抬头望他,倏的羞红了脸。
书上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接下来的很多事便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我把自己绣的歪歪扭扭的“灰鸭子”荷包送给沈羲川做定情信物,他毫不吝啬的夸赞我,“好可爱的鸳鸯。”
这世间怎么有如此合我意的人呢,简直像是从我心口长出来的,我踮起脚尖,啵了下他的唇角,“只有师兄你看出来我绣的是鸳鸯了,这说明什么?”
什么?”他问我。
我勾勾他的手指,“说明我俩心意相通,天生一对。”
天生一对怨偶。
沈羲川呆愣了一会儿,突然魔怔似的唤我,“阿瑶,是你吗?阿瑶!”
我被他吓一跳,差点从棺材边上跌下去和自己来个脸贴脸。
他手抖的不成样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柳絮状的流苏,“阿瑶,如果是你来了的话,让它飘起来好不好?”
我顿时不敢动弹了,开什么玩笑,今日他能寻来这种探测法宝,明日就能把我镇压永世不得超生。
我随他发疯,静静的打量起棺内的这人。
人死了就不会老,也不会变,沈羲川把我保管的非常好,我凝视着七年前的自己恍若正在照镜子。
竟然还有点诡异的亲切。
既然没有丝毫情分了,为什么还要做到这种地步呢?
我想破脑袋也琢磨不出个所以然来。
那一晚是我回忆起来魂魄都会痉挛的地步。
整个江凤山灯火通明,到处挂满了喜庆的红灯笼。
沈羲川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过庭桥,走过回廊,最后在我爹娘的牌位前拜高堂,许诺永远爱护我,永远包容我。
若是违背,不得善终。”
然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就亲手杀了我。
丫鬟推门进来的时候,我正瞪着两颗难以置信的大眼睛倒在血泊里。
铜盆倾覆伴随着尖利的惊叫声划破夜色,沈羲川这才大梦初醒似的扑向我身边,“阿瑶,你怎么了,阿瑶!”
他面上狰狞,整个人疯了一般的朝外喊,“快叫大夫,来人啊!快叫大夫!”
我原以为他是做戏给旁人看的,毕竟新任掌门还得服众,总不能是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
就算是面子上也得过的去。
没过多久,知道实情或者与我关系亲密的属下都被接二连三的灭口了。
我的死因被认定为暴毙,衣冠冢就在我爹娘的坟旁边。
我隔三差五的去那儿吸些香火,吃点贡品,顺道也拜拜双亲,说说他们引狼入室的那匹狼,“路边的男人不要捡,唉,咱老莫家可真是倒了大霉了。”
密室里堆了不少冰石,待的久了寒气能浸到骨子里。
沈羲川冻得嘴唇都发青了,还不忘给我换衣服。
一日一件,款式新,料子好。
这么看他的确是病的不轻。
我还没变态到看自己裸露的样子,赶紧飘出去了。
愿意怎么搞就怎么搞吧,你活着你有理。
半明的僧舍在山腰处的密林里,这是我的活动范围能够到的最远的地方。
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只被绳子拴在地上打转的笨牛。
我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坐在佛祖像的肩头咯咯咯的笑。
半明,我什么时候能去投胎?”
半明,你能帮我超度吗?”
出家人真的能六根清净吗,要不你收我做尼姑吧,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我生前就是话痨,死后也有许多问题。
不过这些问题大都不会有什么回应的,半明只知道念经,敲木鱼,拨佛珠。
我为什么变不成厉鬼呢?”我喃喃自语,“是我还不够怨吗?”
非也。”他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在缥缈虚无的佛香中望着我。
我佛慈悲。”
佛祖慈悲不慈悲的我不知道。
但现在的沈宗主沈羲川一定是个恶人。
近些年他靠暴虐武力吞并了不少别门他派,原本与世无争的桦江剑派隐隐竟有些与朝廷分庭抗礼之势。
我瞧着他把一个行刺的人挂在校练场上拿铁鞭沾盐水抽的情形,不禁反思过去是不是哪里苛待他了,压抑久了心性大变。
沈羲川以前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只知道练剑,温温柔柔,还有点呆。
他身形看起来挺拔纤细,力量却大的出奇,使的也是重千顷的玄铁剑。
我上下学都是由沈羲川接送,山庄里请了夫子,给我盖了间私塾。
我爹说,姑娘家一定要读些书才不会被臭男人骗,更何况他一直觉得我乃将相之才。
深秋落了满林枫叶,我把手里空荡荡的小布包甩的拧成一股麻花。
我想学剑。”
夫子没留功课吗?”他问我。
留了呀,让背诗,”我踢了下脚底的小石头,“你教我一式,我就背一句怎样?”
沈羲川没有带剑,他找了根树枝,折成大约三尺的长度。
其实我并不是真心想学剑,我不过是想看他剑锋一凛舞起的那片落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被抓的那人痛的仰起头来,我觉得有点面悉,穿过了沈羲川凑到他跟前去打量。
师父待你宛如亲子,你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害人女儿,夺人家业。”
哦,我认出来了,这是我那负气离开的大师兄白术。
当年他和沈羲川屡起冲突,约架战败后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张写满师父偏心的字条,把我爹气的心梗。
沈羲川冷哼了一声,眉梢带着不屑,“莫家人优柔寡断,胸无大志,桦江剑派在他们手里永远成不了气候,想要名震江湖,称王称霸,只能靠我。”
只能靠他。
好大的口气!我竟从来不知道他来有如此大的野心和志向。
但凡当初他向我透露出丝毫这种想法,我又何必勉强自己接那毫不感兴趣的宗主之位?
我拼命的读兵书,拼命的练剑谱,还不是因为,因为……
你的手臂不是断了吗?一个废人还妄想鏖战天下?”
沈羲川面不改色的踹了他一脚,看着白术吐血的样子低低的笑了,“蠢货,打江山靠的不是拳头,是脑子。”
沈羲川的手是因为我受的伤,他再也提不动他的剑了。
我由奶娘带着长大,爹娘喜好云游,管教甚少,我从小野惯了,天不怕地不怕,越是危险的地方越是想要去闯。
我把世伯们送给爹娘的书信悄悄给扣下了,那是一张画着江东险境的地图,里面有我想去的地方。
师兄,羲川哥哥,羲川……”我抱着他的胳膊撒娇,“你陪我去嘛!”
我想去幽庐谷,传说那里开着一种透明的兰草,可解百毒,吃了能强身健体,连年益寿。
沈羲川很为难,“太危险了,更何况现在南方正值汛期。”
那好吧,”我也不恼,“我自己去,你不许去告状啊,这是我打算给爹爹的生辰贺礼,是一个惊喜。”
我趁着夜色朦胧,挎着小包翻墙头逃出来,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熟悉的脚步声。
沈羲川背着他那把重重的剑跟在我后头。
我得意的抿嘴偷笑,这招叫以退为进,我似乎生来就是克他的。
事情开始进展的很顺利,密林里那些野兽,沈羲川十分轻易的便能对付。
我蹦蹦跳跳的抓着藤蔓越过荆棘,竟是比他走的还要快些。
或许我爹说的没错。
我跟沈羲川说,“你看哪有那么难,只不过是凡夫俗子的夸大其词而已,天赋远比努力要重要的多。”
沈羲川给我用干净的树叶接了捧泉水,“我没有你聪明的。”
我嗓子干的冒烟,赶紧就着他的手大口大口的喝了,“谁说的,你剑术的参透力出类拔萃,白术他们远不及你。”
沈羲川脸颊微红,“阿瑶,我也只懂这个罢了。”
人往往说话不能太满,我很快就遭报应了。
山壁上的岩石经过雨季的冲刷侵蚀了不少,我摘了一米外处的一棵大灵芝刚想回头炫耀,脚下的悬崖边突然就塌了。
我大叫一声,被沈羲川拉住。
这座峰是地图里标出的凸嘴崖,顾名思义就是崖顶外凸,没有丝毫可以落脚的地方。
空荡荡的被挂起来的感觉真的很恐惧,我唯一可以指望的就是上方紧紧拉着我的那只手。
阿瑶,不要怕,你抓着我的胳膊爬上来,就像你抓藤蔓一样。”
我往下看了一眼吓得闭上了眼睛,身下的高度深不见底,“不,不,我不行。”
沈羲川尝试着把我往上拉,但我抖的厉害,他稍稍有什么动作,我都会变得不安,“我要掉下去了!我要掉下去了!”
他不敢再使劲了,就继续这么握着我。
这是我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天,夜里甚至下起了大雨。
沈羲川一遍一遍的安慰我,“没事的,你别担心,我的力气还有很多……”
我再醒来就是在自己房里了。
一切都好像只是场噩梦。
还好,我拍着胸脯急促的喘着气,然后来不及穿鞋就跑出去找沈羲川。
沈羲川呢?”我问院里的人。
我爹铁青着脸从外面进来一句话没说,狠狠的抽了我一巴掌。
为什么打我?羲川哥哥呢?”
自从我们失踪以后,满门派的人手铺天盖地的搜寻,但是当发现我俩踪迹的时候也是三天之后的事了。
沈羲川在我昏迷后就这么拽着我,整条胳膊从发麻,到僵硬,再到断掉。
我毁了我爹的爱徒,他的继承人。
我的沈羲川再不能练剑了。
我呆愣愣的站在那儿想,白术被钉死在木棍上,很快就没了气息。
别怕啊,我知道很疼,但就这一下的,像我这样,做鬼也不错……”
我守着他的尸体等了好久,直到他被打扫场地的仆人抛到后山,也没有看到白术的灵魂。
原来死了就是死了。
我努力的想要捧起土覆盖住白术的身体,但做不到,我缥缈无力,为他做不了任何事。
师兄……”我终于落下泪来。
半明帮我葬完白术已经累的气喘吁吁了。
我从未见过这般娇弱的和尚,肩不能提,手不能抗。
半明,”我缩在一个角落里抱住自己,“我也想入土为安。”
我想了很多,也许我根本就不该恨沈羲川,“他曾经救过我,也算是一命抵一命了。”
冤冤相报何时了。
半明静默了,良久他开口道,“你再往前想想,莫宗主和夫人也救过沈羲川一命,他救你这是扯平了,但他又杀了你,归根到底他欠你,你还是可以继续恨沈羲川的……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
半明头回和我说这么多字,他难道不该劝我放下执念,立地成佛吗?
我心情复杂的朝他微笑,“半明,你可真是个好和尚。”
被打那一巴掌后,我很长一段时间不敢面对沈羲川。
忐忑,心虚,悔不当初。
我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看他,看他把剑封存,把剑谱送人。
沈羲川看起来与以往没什么不同,他跟着管家学账,与更多的世家交际往来,被众人赞誉是我爹难得的好帮手。
是帮手,而不是继承人。
不知道从哪天开始门派里也谣言四起,说沈羲川已经成一枚废棋,桦江剑派剑字立宗,大小姐要重新择婿了。
我跑去质问我爹,他不答反问,“如果我说这是真的呢。你要怎么做?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莫家剑不可后继无人。”
我并不需要一个剑术精湛的夫君,我莫云瑶可以做第一个女宗主。”我说的斩钉截铁,“我只要沈羲川。”
我在沈羲川的房间等了一下午,他推门进来看见我,先是惊讶了一下,而后笑了。
等很久了吗?怎么不让人去叫我。”
我坐在床边仰头看他,“你都不来找我,是恼我了对吗?”
我以为你生气了,”他摸了摸我的发梢,“那天回来你生了很重的病。”
我把他压倒在床榻间吻他,眼泪蹭了他一脸。
沈羲川,我们永远都不要分开,除非我死了。”
后来我果然死了。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啊。
我还是决定去找沈羲川沟通一下,如果他愿意把我好好安葬了我就原谅他。
前尘恩怨,是是非非,一笔勾销。
但我发现他的病情好像又加重了,跟疯子托梦能有个屁用。
她早就是个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