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趟城里,特意给你带回几张红纸,写春联时可别少了我的。”
老秦进屋来,乐呵呵地把一叠齐整的红纸放在桌上。
“过年还有二十多天呢,你急什么?而且我今年要回老家。”我笑着说。
“哦,要回去啊。”老秦有些意外。“你一走,过年人不是更少。罢了,你提前给我写几副吧。”
老秦是我学校里的同事,每到过年总会来找我写几副春联。
学校附近大大小小的超市不少,却很少卖红纸。春节前,老秦便会往市里跑一趟,顺带捎几张红纸回来。代价是大年三十的时候给他写四幅对联。
“正门一副,两间卧室各一副,厨房一副。”他煞有介事地给我算一遍,生怕写少了。
后来,几个要好的同事也觉得手写春联感觉更好。每到大年三十,竟不约而同地聚到我家里,为我端出桌子,摆上笔墨纸砚。我也只好来者不拒,撸起袖子挥毫一番。
一开始妻子有些不解,问一天下来写五六十副对联,不累吗?
“累,累才像过年。”我笑道。
妻子在上下楼的时候,看着各家门口的春联色泽鲜艳,比集市上买的印刷体更有年味,倒也理解了我的心思。
我的老家位于云南中部,一个落后的小乡村,一个千百年来波澜不惊的地方。这里山清水秀、物产丰富,仿佛封闭起来几百年人们也能安稳地生活下去。长久以来,乡邻们的生活仅止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谈不上书香,更无从见识翰墨。
唯有春节例外。
春节临近,乡邻们不约而同地聚集起来,围着那些有文化的,字写得漂亮的人,用满怀崇敬的目光注视着对方手中的毛笔。看那柔软的笔头如何在一张张红纸上挥洒自如。仿佛把来年所有的美好期许都寄托在那游走的笔尖。
等一上午,终于轮到一副,便如获至宝。回到家,把早已准备好的面糊均匀地刷在门框两侧,小心翼翼地把春联按上去。退后两步细细审视,发现还有折皱,又用手掌轻轻按压平整。完毕,再把两支最茂盛的松树枝插到春联上方的木板连接缝里。
这一刻,每道供家人进出的门,都变得焕然一新。
这是一种虔诚的仪式感,又是朴质乡民间约定俗成的精神寄托。尽管有人甚至看不懂春联上的字,但他们知道,这是一个新的开始。以鲜红的底色作为起点,来年必然会风调雨顺,家人平安。
除春联外,松叶亦是乡邻过年必备。春节前几天,每户人家老少齐上阵,去往附近山里,摘回几麻袋松叶。除夕之夜,把松叶平铺在堂屋地面。开席时,各式菜碟放置松叶上,全家席松叶而座。小孩顽皮,抓起一把往对方身上撒去。大人不制止,也不责怪。新衣服上落满新鲜松叶,春意盎然。
爷爷是村里毛笔字写得最漂亮的人。奶奶告诉我,他在很久以前曾是某军官的文书。
大年三十一早,爷爷掏出皱巴巴的五块钱,让我到村里小卖铺买几张红纸。
“等一下,我算算。”我刚要走,爷爷又把我叫住。
“你大伯家五副,你二伯家六副……”
爷爷扳着手指,口中低声念叨。
“得买九张红纸才够。”爷爷叮嘱道。
红纸很便宜,五毛钱一张。
“一张,两张……”小卖铺老大娘用手指沾了沾口水,认真数着。
买完纸,剩下五毛钱,刚好够买一盒擦炮,这是爷爷允许的。
回家路上,我把厚厚一叠红纸夹在咯吱窝。边走边往路边的小河里仔细寻觅着。时逢春节,河里早已干涸。终于见到河底一潭水,我兴奋不已。掏出擦炮,红色火药一头往盒子侧面的黑纸上猛地划过。
呲!火焰燃起。
不急于扔出去,得等上几秒钟。在众多小伙伴中,我最有经验。扔得太早,要么会被水浸熄,要么沉得太往下,炸不起太高的水花。
回到家时,会被奶奶抱怨一番。
“你这孩子,早上才换的新衣服,这脏的!”
“这纸上的。”我指指咯吱窝里的红纸。
奶奶接过红纸,小心翼翼地一张张叠好。折痕之间便是春联的宽度。
奶奶很有经验,不用量,待裁开后,春联的宽度恰好与门框两侧木板一致。
爷爷把红纸铺展开,用杯子压平整。提起毛笔,把笔头直接伸进墨汁瓶里,待墨汁彻底浸湿笔头,在瓶口捋一捋,稍加思索,然后开始撰写。
“年年添福……年年乐……岁岁有余……岁岁欢。”写的时候,爷爷总是把笔下的每一个字都念出来。
写完一副,退后两步,欣赏一番。较为满意,便面带微笑,微微点点头。
一个个隽雅秀丽的楷书跃然于红纸上,组合成对来年的憧憬。
红纸不吸水。墨迹未干时,微风掠过,拂出细微的涟漪。那些娟秀的字,仿佛都活了起来,在鲜红的纸面上翩翩起舞。
我跪在地上,俯下身,轻轻吹着未干的墨汁。
“以后我要好好教你写字,你看你作业本上的字,像鸡爪抓出来的。”爷爷笑道。
没过几天,爷爷果然找来了一叠厚厚的报纸。我坐在他两腿间的小凳子上,他握住我的手,我握住长长的笔杆。
“先教你写名字里的永字。”爷爷温和地说。
“横不要太长……点要写在横的中间……笔锋要回撤到横的中间再往下写竖……”爷爷异常耐心。
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已经被他指导了五年。
春节,八十高龄的爷爷仍旧让我去小卖铺买来红纸,为各家各户写春联。
不曾想到,这竟是我最后一次见爷爷提起毛笔。
年初七一早,在爷爷房间里,我没能再叫醒他。
那天,我擦着眼泪,铺开白纸,用爷爷教的笔法,一个字一个字地写着挽联。一直写,写到足够覆盖所有亲属家门上那些色泽鲜艳的红色春联。
收拾爷爷遗物时,从他的箱子里看到一本薄薄的大开本图书。一看书名,是欧阳询的《九成宫醴泉铭》碑帖。
这成为我练书法最早,也是始终未曾抛开的临帖模本。给爷爷写碑文时,我依旧写的欧楷。
多年后,我离开故乡,来到位于昆明的一所学校里工作。为了便于照顾,便把父母接来同住。自此,竟是与记忆中的年味做长久的诀别。
“爸,要不今年我们回老家过个年吧,四年没回去了。”学校刚放假,我便跟父亲商量。
“你大伯全家都随你哥在深圳。前几天你叔叔也在电话里告诉我今年不回老家。就我们一家人,回去也是冷冷清清的。”父亲有些遗憾。
“还是回去过一次吧。”我说。“这几年都在这里,过年小区空荡荡的,没有一点年味。”
父亲便同意了。
“你收那些干什么?”收拾行李的时候,见我把毛笔和墨盒卷在塑料袋里塞进行李包,父亲有些疑惑。
“带回去过年写对联啊。”
“哪用那么麻烦,过年的时候,村里都有卖年画和春联的,才两块钱一副,买几副就是了。”父亲淡淡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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