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共用的客厅里,靳玥然绝望地发现,王澍睡着了。
他居然又睡着了。
他以一种十分正经的姿势把自己安置在一个单薄的小破沙发上,背后没有肥大的靠垫,屁股底下也没有海绵和弹簧。他的大腿面上覆有一条破了几个小洞的,被洗的发白的浅蓝色毛毯。如果给他撤掉那条糟糕的毛毯,给他换上一身西装,配上他那与生俱来的瘦长脸和他的年龄,旁边再放一把文明棍,多像个英国绅士啊,靳玥然心里想。但这个想法转瞬即逝。靳玥然站起身来,双手抱肩,挑起眉毛眯着眼睛左一下右一下地鉴赏着这个“绅士”。
屏幕里的声音和画面还在像河流一样哗哗地往外流,溅了他们一身一脸。突然,一段紧张的打斗声硬是从屏幕里挤了出来,响箭一般向他们射过来。就是这样,他都没醒过来。看韩国肥皂剧看睡着也就罢了,那是因为剧情千篇一律,而且催眠,可是连看美国商业大片都能看睡着吗?
事实上,王澍的睡眠受场所和事情性质的的影响,一旦出了特定的场所和他认为变质的事情外,睡眠可谓是无孔不入,见缝插针,能像水一样流进所有微小的缝隙。而且他还有一项绝技,就是可以坐着睡觉,有时候看着他坐的直挺挺的,但走进一看,发现双眼早已闭合,梦游周公了,简直令人骇然,就像现在这样。
2
王澍开着一家书店,与其说是书店,倒不如说是旧时代文字载体的太平间,离火化只差一步,离进入坟墓也只差一步。与周围的高楼大厦相比,这书店简直就是濒死的贫民窟。但在每天的营业时间里王澍都很认真地在收银台那里看书,历史、传记、文化……靳玥然发现他最爱看的是文学类的书。靳玥然总是调侃王澍,问他开书店干嘛啊,猴年马月才能挣到钱。王澍每次都会推推眼镜,认真地说:一日无书,百事荒芜。靳玥然每次都会继续调侃,现在网络那么发达,人家都是用电脑和手机看书,哪有买这纸质书的,拿着多沉,一点都不方便。别说人影了,就是苍蝇也懒得到你这儿来。王澍每次都会轻叹一口气,摇摇头,慢悠悠地吐出一句话: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
书店冷清至极,一个月都不会卖出去几本书,这让靳玥然有足够的时间去追剧,去虚拟社交……但靳玥然还是有梦想的——画画,做一个艺术家。
画画的女人分两种,一种是画能卖出去的,一种是画卖不出去的。靳玥然属于后者。每次她背着厚厚的画夹到各个画廊找画廊老板卖画的时候,老板们都是同一句话,你的画里缺少独特的元素,你必须找到能够让你脱颖而出的东西。还有的老板慈眉善目地对她残酷的加一句:梦想和才华是两回事,不要把梦想当成才华。听到这话他恨不得把画廊烧掉。似乎所有的画都能找到归属,都能在一个角落里安身立命,只有他的画流落街头。倘若是真的,他真的不过是把梦想当成了才华,那他在心里偷偷嘀咕一下就罢了,可是他一定要说出来,一定要让这话长出獠牙来啃噬着她才觉得过瘾。为什么要这么赶尽杀绝呢?他们以为她来卖画就仅仅是为钱吗?虽然她真的没钱,但还有比钱更重要的,比如她还需要这个世界的认同。
这种认同简直是她的另一个肉身,只有套上了它她才觉得自己有了人形,不然,即使走在人群中也觉得像走在阴间,孤魂野鬼似的。活成一个人形可真难,和一个凡人得道升仙的难度差不多。为了梦想,她最初不得不街头卖艺,坐在广场给人画像,廉价程度直逼乞丐。但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低头各忙各的,穷人无暇顾及她,富人也懒于靠近她。这就是现在的社会。饥饿和落魄像酒精一样使她在画画时产生了一种近乎癫狂的状态,好比有些狂草是要醉酒后才能逼出生命,她的画因为这种刺激倒是在皮下长出了一层新的血液,但是殊途同归,照样卖不出去。只要画卖不出去,她就永远不能把金光闪闪的“艺术家”这三个大字贴到脸上,她就只能是个庸人,最底层的庸人。
画画画不成倒罢了,居然连烟火人生也过不了。当不成女神就罢了,看来连做一个结婚伴侣也不够格了。结婚可是要以失去自由为代价的啊,三十岁的她都已经毅然决然的要去牺牲了,却发现她连牺牲的地方都没有。他好像是一个被阴阳两界排挤出来的游魂。靳玥然就是这个时候成了这个书店的唯一一个雇员的。应聘的时候,王澍盯着靳玥然只问了她一个问题,也不算是问题,让她下意识地说出一个汉字,靳玥然说:一。一二三四五的一。王澍闭上眼沉吟了一会,点了点头。
3
进店的人实在是少,书架上的书实在也是无需整理,靳玥然竟无聊到拿起她那已多时无用的凝重妖冶的画笔在白纸上仿照着楚辞上的屈原像开始勾勾画画。靳玥然没有察觉到王澍已经在她的身后,王澍慢慢踱步地诵了段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靳玥然吓了一跳,画笔差点从手里掉下来。王澍说,没想到你还会画画,而且画的还很好。靳玥然撇了撇嘴,也不看他,继续描摹着画作。她并不想理会王澍,一是因为她觉得王澍是个顽固落后的人,毫无乐趣可言,除了看书和管理书店,其他时间都在睡觉,或躺着睡,或坐着睡,或浅睡,或深睡。唯一让靳玥然感到庆幸的是,他并没有说梦话和打呼噜的习惯,不然她早就疯了。二是因为靳玥然认为他是在敷衍自己,画的好的话我早就卖出去了,何必来你这里工作。
你会画国画吗。王澍问。会一点。靳玥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迟疑了几秒钟。那你可不可以用国画的形式来表现出屈原,我想应该可以挂到店里的墙上。这确实是个好主意,靳玥然想。靳玥然去二楼她的房间找出了一个大背包,这背包就像美术生的百宝箱,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画具和画纸。靳玥然开始研墨、布局、勾勒……屈原在江边孤独彷徨的样子惟妙惟肖的出现在了宣纸上。靳玥然舒了一口气,大功告成。王澍轻轻地把还握在靳玥然手里的毛笔夺了过来,弯下腰在熟宣的左侧留白题上: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王澍放下笔,直起腰来看了看画,拍拍手,说,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好啊,好啊。靳玥然没想到看似迂腐的王澍竟有些懂艺术的感觉,竟让她有些骄傲了。紧接着,靳玥然又在生宣上作起了池塘里曳曳生姿的荷花,这一回,王澍提上的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让靳玥然感到自己属实是个画家了,不折不扣的艺术家了,这让她的理想死而复燃,简直要涅槃重生了。
她每天都在练画,每画好一幅王澍就会题上与之相关的诗句,然后把画挂到墙上,不消几日,墙上已无处可挂。有“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的墨梅;有“古道西风瘦马,枯藤老树昏鸦”的秋景;有“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娇羞姿态……
王澍鼓励靳玥然把画重新送到画商那里,她也正有此意,但画商依旧只是说卖不出去,没有独特的元素。靳玥然回到书店,往地上啐了一口,嘟囔道,什么独特的元素,画的好看就行了,什么狗屁元素。王澍看着一脸不满的靳玥然,说,画者,文之极也。无论干什么都要讲究个文,讲究个气。你多看看书吧,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啊。
靳玥然冷笑了一声,书?诗?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是没钱没名的,书看多了不就是书呆子了,百无一用是书生。
王澍也不恼,起身从书架上拿了几本书,放在了靳玥然的面前,好好看吧,对你有用处的。
一连几日,靳玥然的状态都很低迷,画商已经把她的自信心打击的很低落了。她百无聊赖之中,想起了王澍给她拿的那几本书——《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她拿起《汉赋》随意翻了翻,她似乎对《洛神赋》这一篇很有兴趣,她不看文言,只看译文,但就算是白话文也足以吸引她了。她内心有些澎湃,她似乎对洛水女神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她小心翼翼地研究着文言原作,她简直要去构思,要去表达出她心目中的那个宓妃。她跃跃欲试了,她铺开宣纸,构思布局。靳玥然领会着赋里所营造的意境,缓缓将其寄于笔端,细细描绘其韵味……王澍在她身后一声不响,只是不住地点点头。
待到靳玥然画完,她已经筋疲力尽了,仿佛要虚脱到摊到地上了。晾干后,王澍提议把这幅画挂到他的房间里去,虽然靳玥然那和王澍都住在书店的二楼,她的房间挨着他的房间,但那是靳玥然第一次进王澍的房间,空旷,整齐,有阳光。根本不像自己的房间一样凌乱糟糕,自己的房间简直像一个卵,要孵出怪兽的卵。王澍把她的洛水女神图挂在了门的左侧的墙上。随后王澍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备用的房间钥匙给了靳玥然,让她以后画完画后随时挂在他的房间里。这让靳玥然有了莫大的感动,几乎落泪。
4
纸质书的书商越来越少,进书的渠道也随着越来越窄。卑微的书店主只能自己去跑腿进书才能有书卖,这一天王澍出去了。靳玥然刚刚画完了一副清新淡雅的水墨画,晾干后用钥匙打开了王澍的房门,她一眼就看见了王澍破旧的单人床上铺着一身淡蓝色的薄衣。靳玥然拿着画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原来是一件汉服——齐胸襦裙,很新。关于汉服,靳玥然是略知一二的,因为大学老师上课的时候讲过。她不明白为什么孑然一身的王澍的床上有一件汉服,难不成他是个变态,大晚上的自己玩角色扮演?靳玥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拿着画惊慌地出去了。她实在是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单身的老男人的床上会出现这么一件衣服。
靳玥然偷偷地瞄了眼刚刚回来又捧起一本书看的王澍,很不自然的假装咳嗽了一声,问道,老学究(靳玥然总是这么叫王澍),在看什么呢?
陋室铭。
靳玥然又问,老学究,你怎么不娶老婆呢?
无他,勿问。王澍的语气很平缓,没有丝毫的波动。过了一会,王澍上楼去了,他肯定又是去睡觉了。靳玥然讨了个无趣,但她有强烈的好奇心,非得弄明白。
这一次,靳玥然趁着王澍不在店里的时候拿着钥匙溜进了他的房间。单人床上只有一个枕头和一床被子,汉服没有了。这让靳玥然有些失望。她四顾房间,走到了衣柜前,会不会在这里呢,靳玥然想。她拉开了一扇衣柜,没有,只是很普通的老男人的衣服。拉开了另一扇,靳玥然惊呆了,这扇衣柜里都是汉服,各式各样的汉服,淡蓝色的那件也夹杂在其中。这更勾起了靳玥然的好奇心,她摸摸这件,碰碰那件。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拉上了衣柜,往床头柜走去,王澍就是从这里把这个房间的钥匙给了她的。她这次从最后一个抽屉开始找,没有什么东西;倒数第二个抽屉,依旧没有什么东西;倒数第三个抽屉,只有一些胶布和剪刀。靳玥然现在已经有点失望了,但她现在还是寄希望于最后一个抽屉——也就是最上面的一个抽屉,希望能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这个抽屉果然没有让她失望,有一个挺厚的本。靳玥然迫不及待地简单翻了翻,是一本日记——王澍的日记。第一篇日记是他大学时期的:
X年X月X日
终于进入了大学,要用一本新的本子记录接下来的大学生活和以后的生活。
选择了自己喜欢的专业,汉语言文学。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靳玥然接着往下看:
X年X月X日
在图书馆遇见了一个看书很认真的女生,她看的是《汉书》,没想到女生也有爱看这类书的,很想去认识她。……还是算了。
X年X月X日
这几天把《汉书》粗粗览了一遍……再见她的时候应该不会没话说吧……应该鼓起勇气……要不还是算了吧……
X年X月X日
以借口忘带手机的理由跟她搭了话……她笑我老套……她笑起来真是好看……
X年X月X日
跟她一起看了电影《孔雀东南飞》……她说她最喜欢的朝代是汉代……她喜欢汉服……
X年X月X日
去了很多家店终于挑到了心仪的汉服,是一件淡蓝色的齐胸襦裙……她很开心,她穿上之后就像个仙子……我会永远守护着你的……
X年X月X日
她说她喜欢看书,不喜欢电子书,喜欢书特有的厚重感,读真书才有意蕴……她说她想开一个小书店,不为赚钱……我会为了你,开一个小书店……不为赚钱……只为你。
X年X月X日
你来看我们很有文艺气息的专业演出了,我在台上竭力地表现,你说还不错……那是因为台下有穿着汉服的你……
X年X月X日
大学时光结束了,很幸福的是你我还在一起……我带你去看了我即将开业的书店,你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兴奋,只是很平淡的应诺……
X年X月X日
我们在一起586天了……你跟我说还是分开吧……我们爱好相同,性格互补……为什么要分开……你笑了……笑的跟我第一次跟你搭话一样好看……你笑我迂腐,不识时务……笑我都什么时代了还在开书店……笑我永远是个贫穷的庸人……你把我送你的东西都扔给了我……包括那件浅蓝色的汉服……我不怪你……你只是随着时代走了……而我是处于时代最末端的那群人中的一个……像一个将死的蝼蚁……无人收尸……
X年X月X日
书店的生意不好……因为店里畅销的商业书很少,都是古典名著和现代文学……有个昔日同窗劝我跟他一起去倒卖盗版畅销书,很赚钱,我拒绝了……他叹了一口气,对我说,你根本不知道形势!你这些书是卖不出去的!什么狗屁文学,早过时了!我让他滚出去……
……
X年X月X日
我想……我这么茕茕孑立着也挺好的……不需要别人了……我发现我开始嗜睡了……我喜欢上睡觉了……因为可以做梦……好多好多的梦……我一点也不孤独……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一点也不孤独……一点也不……
……
X年X月X日
我想……应该找个人说说话了……招聘启事刚贴出去就有个小姑娘来了……叫靳玥然……很像她……气质很像……我问她下意识的说出一个字,她说的是一……她和她说的都是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万物不如你……
X年X月X日
对不起……我又想起她了……这些年,我每年都会买一身汉服……各式各样的汉服……虽然没有人可以穿它了……但我还是会拿起那件淡蓝色的襦裙轻轻地铺在床上……
……
X年X月X日
我把她的那幅洛水女神图寄给了画商……她画画很有天赋……她一定能够成功的……
靳玥然合上了日记本。泪流满面。
靳玥然想起上次他们搬着几箱书一起经过公园,花季即将逝去,靳玥然想着早点回去,而他却不知何时坐在了长椅上,落花落了他一身,微闭的眼睛藏在眼镜后,这使他看起来分外凄婉,像数九寒天里的硬石一样峥嵘。
靳玥然起身走向衣柜,拿出了那件淡蓝色的齐胸襦裙,换上,尺寸刚刚好。她猛一转身,发现王澍不知何时伫立在房门前,泪流满面……
一楼突然有个声音闯出来了:靳玥然女士在吗?我要买你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