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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来世金陵无雪,清清白白走完一生。”
1
宣宁三年冬月,金陵城大雪,秦淮河畔最有名的妓子沈馥,毒杀了刺史夫人。
行刑那日是腊月初九,刑场设在闹市街口。
沈馥带着沉重的枷锁,跪在漫天纷飞的雪絮中。金陵城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挤着,任谁都想上去唾骂一句毒妇。
除了……那个小傻子。
沈馥倦怠地抬起眸,目及之处风雪萧萧,颓然衰败,并无那人身影。
他不来也好,免得刑场污浊,脏了他的眼睛。小傻子真傻,金陵城人尽皆知她沈馥杀了人,唯独他不信。
她在莳花馆被逮捕那日,恰逢金陵初雪,寒风凛冽,她戴着枷锁赤脚走了一路,褚星也跟了一路。
她被下大狱的时候,他抓着她的手腕固执地不肯松开,他是褚家最宝贝的小公子,狱卒不敢轻易动他,僵持了半晌。
“你抓疼我了。”
沈馥抬眸,目光落在褚星的脸上,声音轻若鸦羽。却看见他倏地愣了一下,眼尾的绯色旋即洇开。
她记得,他被带走的时候泪眼朦胧的,还染着委屈的哭腔。
“姐姐,我一定救你出来……”
真是,固执得让人怜惜。
2
金陵向来是烟花繁盛之地。
千载秦淮古道斜,雪中烟柳数繁华。若论纸醉金迷,秦淮河畔则更甚。莳花馆便是秦淮河畔名声最盛的风月场所。
而沈馥,则是千娇百艳中最有名的那个。
她最喜一身朱砂色衣衫,额间是风纹鎏金双花钿,执轻罗小扇,眼角眉梢皆是风情潋滟。
莺啼婉转间,将人哄得人心旌荡漾,只是眼光甚高,非富商勋贵不见。
她是个爱财的,这点人尽皆知。
曾有宾客一掷千金,只为一观美人清姿。另有送头面首饰的,只是大多时候沈馥并不愿露面,只隔着轻纱屏风,弹上一段琵琶,略表谢意。
身为花魁,风流韵事自是不少。
若说起最为人津津乐道的那一桩,无非是与金陵褚家的小公子,褚星。不为别的,只因那褚家公子,是个呆傻的。
花魁与痴子,实是令人唏嘘。
沈馥第一次见褚星,是在白鹭洲的芙蕖池旁。
那是暮夏的黄昏,秋水明落日,流光灭远山。她在白鹭洲的廊亭隔着漏花窗远眺,忽地瞧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公子。
朗目疏眉,神仪明秀。
像写意画中,一株沁着朝露的兰花。
芙蕖池边,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来来往往,吟风弄月,附庸风雅。他便站在人群外,安安静静地看着池中的枯枝残荷。
忽地有人唤他。
“褚公子。”
他偏过头。
“池中菡萏多凋败,我见那处仍余一株开得正盛,甚是喜欢,只是我昨日扭了脚,不便行走,不知公子可愿帮我这个忙?”
那人指着池中一隅,戏谑着笑道。
“好啊。”
那小公子笑着弯起眉眼,灿若星月,傻傻地应道。
后来他果真脱下外袍,赤脚入了池子。
沈馥蹙起眉,这些公子哥的做派她向来是不喜的,明知那岸边石上多生青苔,甚是湿滑,怕是都想看这人的笑话吧。
意料之中的落水声。
沈馥赶过去时,褚星正在满池的残荷中扑腾,前几日雨水连绵,池中水位涨了些许,他不会凫水,站不起身来。
罢了。
她垂眸看着那个无助的身影,生出了怜惜。
就这样,那个身姿窈窕的红衣女子,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跃入了芙蕖池。
沈馥在水中揽住了他清瘦的腰身,那池子并不很深,站直身子时,只堪堪漫过下巴。
他的脸贴得极近,浅橘色的日光落在他的眉眼上,目光澄澈的如一泓山间的溪泉,只是泉上起了薄雾,略显迷蒙。
方才呛了水,脸上还染着不正常的红晕,在沈馥的注视下,开口的声音轻轻软软。
“姐姐。”
“有点冷。”
沈馥无奈扶额,不知自己这是捡了个什么麻烦,问他家住何方,摇头。问他可带了小厮,亦是摇头。
“那你要跟着我吗?”沈馥气得发笑。
他点了点头,皎月般舒朗的眉目轻轻弯起。
“好啊。”
褚家派了好些家丁来莳花馆接褚星,沈馥见了都暗自惊诧,她知晓金陵褚家乃是钟鼎勋贵之族,却不想接个人也要这样声势浩大。
褚星身上穿着沈馥的白色衣衫,他虽心智不成熟,却也是十六七的少年郎,女子的衣衫在他身上略显局促。
他湿着墨发,双手环抱着身子,瑟瑟发抖,只是家丁要带他走时,他却轻轻地拉了拉沈馥的衣袖。
“姐姐不跟我走吗?”
“为何要跟你走?”沈馥挑眉。
“赔姐姐一身衣裳。”
沈馥闻言,倒是勾唇浅笑,“不必了,我并不缺这一身衣裳。”
“姐姐是嫌我傻吗?所以才避犹不及。”
褚星垂下眸,声音显得失落,“我原是不傻的,只是年幼时发了一场高热,反应迟钝了些,阿娘说,能治好的。”
眼尾泛了红,仍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
沈馥见他这眼神,忽地有些恍惚。
哪里见过似的。
3
小傻子又在外头胡闹了。
莳花馆大多是流落风尘之人,哪里有胆子去拦这勋贵家的小公子,他仗着身世,这几日竟是在此处来来去去,畅通无阻。
“姐姐!”
余音未落之际,褚星已是透过纱帘探进头来。
沈馥被他缠得无奈,时间久了亦是觉得心烦,自顾抄着手中的琴谱,语气略有不善,“你又来做什么?”
褚星一时被她唬住了,顿时委屈,“姐姐嫌我烦了吗?”
那神态活脱脱像一朵小白莲。
这人倒是一点不含蓄。沈馥扶额,一时无语,过了一会才慢吞吞地回他,“倒也不是,只是,你耽误我赚钱了。”
她本以为他听了这话便会离去,哪里想到他竟解了身上的金灿灿的项圈、玉佩,连着香囊荷包等一并堆在案几上,星眸中藏不住的悦色。
“姐姐喜欢这些?我家中有许多,都带来给你可好?”
沈馥先是惊诧,后犹犹豫豫地拿出了琵琶,小作了一曲。
“生意做完了,可以走了吗?”
在他垂着头失落地离去之时,还不忘补了一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金陵自古繁盛,人多,嘴也碎,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候都能传得神乎其神。褚星前脚才出莳花馆,街上便已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了。
有好事儿的在赌馆下注,赌花魁沈馥,愿不愿意入褚家为妾室。
沈馥听了这些,无非是如穿堂风过,一笑了之。
只是她不曾想到的是,不过几日,竟收到了一封生辰宴的请帖。
落款,金陵褚氏。
她一时惊诧,竟有些拿不准了,这并不像那小傻子的做派。
赴宴那日,她少有地穿了不显眼的青钗素裙,粉面未敷,戴了帷帽,所幸无人认出她来。
她未入席,倚着庭院中的一棵榆树,静静地等着。不过多时,便有一个小丫鬟笑意盈盈地来问:“可是沈姑娘?”
沈馥点了头,心下了然三分。
“我们夫人想请您品茶呢,随我这边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