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奶奶

     

        这是我从最近写的长文中撷取的几段文字,以此来纪念我曾走过的岁月,也以此来纪念曾在我生命中出现和陪伴了我很长时间的两位老人  。

                               

佛澄心

                                    一

我的爷爷在他兄弟三人中排行老二,自打我出生能记得一些人与事的时候,我就从未见过他的大哥和他弟弟。

后来听爷爷奶奶说起,他们都在年纪未老时便早早地过世了。

而我的爷爷奶奶都活到了八十多岁,并养育了我父亲大爷兄弟两人和四个姑姑,共六个子女。

人家常说,孩子与隔代的老人最亲,我觉得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父亲成家后就与大爷分了家,大爷一大家子人仍住在北面的那栋老屋里。

我们的家是在大爷家前面新盖的四间房屋。当时两家之间,仅隔着一块三四十米见方的小菜地。

后来,一姓田的人家,在我们两家之间,又盖了一方四间房子的宅院。

分家后,爷爷奶奶两人就两家轮流着住,每一家住一年,每一年的吃饭开销,都是住在谁家谁就全部管着。

爷爷奶奶那时年纪还不很老,身体都好。

尤其是爷爷,一身力气很壮实,还常年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些工分,待村里发下钱来,用作他们两人的一些日常用度零散花销。

在我们村里,他是出名的好人老实人。

农村里的庄稼活,田里的整饬耕作、播种施肥、种菜储运等等一干农事,他是无一不精无一不通,是受到全村人称道的好把式。

下到田间地头干开活了,又非常舍得卖力气。锄个地收个麦子,相同时间里,别人干一垅他就能干一垅半。

村子好多人下地时,都互相问互相找:二大爷在哪儿?怎么没见到他?我和他挨着去。

即使生产队下任务,人们也都纷纷要求和爷爷分在一个组里。都知道挨着他干活有好处,一是能学到很多东西,再一个谁要是偷点懒懈怠了,我爷爷也就闷不作声地把那人落下的活给干了。

生产队将好多需要精耕细作的农活,交由我爷爷去干或者让他领人去做。村里许多人的农活操作都是我爷爷教出来的。

农村没有包产到户时,每个人每天出多少工干多少活,生产队里都给记工分,待到年底了,除了抵扣每家应交村集体的"提留款",和其它杂七杂八的费用后,剩余的为每家每户兑成现金,发给大家。

每次对帐发钱的那一刻,全村人聚在生产队与大队里。

一屋子的人有高谈阔论的,有嬉闹拉呱的,也有大呼小叫孩子哭的,反正是乱乱哄哄嘈杂一片,就像全村人在一块过年似的。

我爷爷会拎着马扎板凳,早早地寻了个僻静的角落,闷着头不言不语地"叭嗒叭嗒"地咂着老旱烟袋锅子,静静地靠倚在那儿听会计唱数。

爷爷的话少,你不问他不说,你说个十句八句他顶多回你个三五句。大多时候都是别人在兴高彩烈地喋喋不休,他在一边安安静静地听,偶尔地回上两句或着微微报之一笑。

当时,随着我年龄长大,到了能跑能惹祸的年纪。爷爷就已经开始,专门侍能村东头的那片大菜园子了。

村东头的那片大菜园是那时全村人的菜蓝子。生产队除了将收获的菜卖出挣钱外,更多的是定期按各家各户人囗的多少分配掉。

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夏天分配黄瓜和西红柿。那个时候,能隔上几天吃上根翠绿的黄瓜和一个红色的西红柿,是我们这些小孩子很期待的事情。

但在那个年月里,孩子们这么个小小的心愿也是很难被满足的。

即使分配了黄瓜和西红杮,大部分也是这些瓜菜熟透后,生产队将里面的种子取出来,留够了来年种菜的种子后,再分给村里的每家每户。

这些熟透的瓜蔬,其实都是一些很老硬的皮子,根本就没法生着吃。人们拿回家来,多用来炒着或炖着吃。

我们这些小孩子,每天在菜园边上转游,看着那一根根鲜嫩翠绿的黄瓜,看着那红彤彤的西红杮,在火热的太阳底下,咂嗼着嘴,馋的我们是口水直流。

在菜园的一角上,树起四根木头竿子,搭建了一个四方的,类似吊脚楼模样的简易草棚子。在离地面近二米的位置搭了个平台,朝着菜园的方向全敞开着口,一张竹制梯子斜搭在台子上,供看菜园的人上下。

平时里,爷爷就待弄管理着那片大菜园。天气不好时,遇上了刮风下雨,就上草棚子上,躲风避雨。再瞅着空闲,点上一锅袋烟慢慢地咂吸着,一边歇息一边观望着菜园。

那时候,村里有的人家里实在是困难,偶尔趁着爷爷不注意,会悄无声息地到菜地里偷摘点瓜菜带回家。

全村里,各家各户都是啥情况,我爷爷心里很清楚。

真是非常困难的人家偷拿了菜,爷爷也会装作没看见不作声,顶多大声咳嗽上几声给那人提提醒。甚至将一些从菜园里剔除来的一些杂菜送给家境困难的人。

有些人实在是太不像话了,爷爷就很不客气地拿出别在腰上的那根长烟袋,敲敲手里干活的农具怦怦作响,生气地教训说:"差不多就行了,也不嫌丢人”。

那人看到我爷爷到了眼前,便红着脸讪讪地说:“二大爷,下次不敢了,不敢了…”,慌里慌张地转身离去。

爷爷管了好几年的菜园,却从没往家里私带一棵菜回来。

我和兄长缠磨他,要他带黄瓜给我们吃,他总是说:“大队的东西,不敢随便拿,等着队上分”,便不再言语。

奶奶有时在旁抱怨上几句,说他一根筋做事情不活泛。

他会皱着眉叹叹气说:"都困难,公家的便宜咱不能沾",便默默地坐在一边。掏出烟锅子装满烟丝,划上根火柴点着了,闷下头,沉默地咂吸着那炝人的烟。

烟锅里点燃的烟丝,在他一口一口咂吸时,忽明忽暗。他的眼神会变的很暗淡,脸色也在弥漫的烟雾里变得有些凝重起来。

爷爷对家里的老老少少都非常的好,家里的一些脏活累活,他从不让我奶奶做。

佛澄心

                                    二

每次进县城,总会按奶奶的要求买回一些物景和一些点心之类的东西。

爷爷奶奶每年到大爷家或我们家住时,除了自己的被褥衣服和随身的物件搬着走外,还有一样东西是绝不会拉下的。那是一个柳条竿编织的叫"拐罗”的篓子。

像以前金元宝的形状,两头是扁圆的,中间有一个提把,可以挎可以提。

奶奶将喜欢吃的点心,糖块和其它一些爷爷买给她的好物件,都喜欢放在里面。

上面用一块红布盖着,生怕落上灰尘小虫子。

这个篓子拿到他们住的房间后,奶奶总是把它吊挂在房间正中间上面的横梁上。

它在屋里的正中间,不靠墙,不靠炕。我和大爷家的哥哥那时小,站在底下根本就够不着。

馋里面放着好吃的东西,便趁着爷爷奶奶不在房间时,两个人拖来桌椅,爬上去从里面拿出点偷偷地分着吃。

奶奶发现少了东西,也不作声,只是当我们兄弟俩到了她眼前时,她就会故意地嚷嚷着给我们听:“唉呦喂,咱家又进了馋嘴的猫了,又叼走我上面的东西了,等让我逮住了,看我不敲断它的爪子”。

然后,她就笑迷迷地拿眼瞧着我哥俩,我们俩互相瞅着也都咧着嘴笑。

奶奶在村子里很有威望,也被村子里辈分低的人尊称“二妈妈"(胶东话里发“忙忙”的音)和"二婶子"、“二大娘”。比她年纪大的人也管她叫:"她二婶子"。

奶奶的性格与爷爷刚好相反。爷爷敦厚讷于言工于事,奶奶善心佛慧,为人圆融洞明,处事精练通达。

虽是一个农村小脚老太太,却常能以小见大,不起眼的小事情,她也能摆出许多道理来。

左邻右舍,村东家,庄西户的纠纷,她都能出面左右周全,劝善向好。一通道理摆开来,让找她的人心服口服。

她多年来信奉佛事,善心度人又敏于思,处事公正服众人心。在村子里威望极高备受敬重。

从我记事起,家族里除了太奶奶曾在我的记忆中留下短暂的影像,大爷爷大奶奶和三爷爷从来就没有出现在我的人生岁月中。

爷爷奶奶是家族里辈分最高的两个人了。

奶奶相较于爷爷,比较强势一些,也自然而然地成为家族里的“女掌门人”。因为她信佛的缘故,对一些佛道故事、鬼怪神话知道的很多,村子里一些妇孺老者都愿围绕在她周围。

大人们让她排疑解惑,我们这些小孩子就缠着她讲各种各样的神仙鬼怪故事。

常常在炎热的夏天,在夜幕缓缓拉下来时。

吃过晚饭的人们趁着夜色未深,走出家门三五个一伙,四五个一群地凑在一起乘凉拉呱。

早出来的人们见奶奶还没出来,就有人到家里叫请。

有人拉着她,有人给她拿着蒲扇提着喝水的壶,拎着爷爷做的马扎,来到门前街口上,或去我家西侧,坐在三爷爷的二儿子(我辈也叫他二大爷)家,大门口的一棵槐树下乘凉。

见奶奶来了,乘凉的人们纷纷地围上来,一口一个“二婶子”、“二大娘"、“二妈妈"的打招呼。

不一会的功夫,奶奶的身边就围满了人。

靠她近的,都是像我一般年纪大小的一群孩子。一个个拿着块凉席子铺在地上,躺着的、歪着的、坐着的、相互依靠着的,瞪着嘀哩咕噜的大眼晴,等着奶奶开讲。等她说那些变化无穷,神力高强的妖啊、鬼啊、怪啊、仙啊。

她把吴承恩的《西游记》,蒲松龄的《聊斋》都变成了她自己的语言,她自己的腔调,每天都说着一些不重样的故事。

吸引着我们这些孩子,让我们沉迷在她的语境里不能自拔。

大人们散散落落地坐在稍远点的地方,也是一边低声地啦呱一边支着耳朵听。

也常常会被奶奶,绘声绘色的腔调和诙谐风趣谈吐所感染,听到高兴处有人会大声叫好,偶尔听出故事中的破绽也会相互会心一笑。

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夜色就会很深了,一轮明月挂上了冥冥黝黑的天幕,一颗颗明暗不一的星斗,也在遥远的夏夜里忽闪忽闪地眨着眼。

暗淡如絮的云彩,被微微的夏风轻轻地扯动着,丝丝缕缕的如纱如雾,如梦如幻地陪伴在月亮的身边。

很怀念那时的天空,即使是黑夜也黑的那么干净,那么透澈。

总感觉那时夜空里的星星格外的多,格外的亮。甚至经常能看到一颗星星,从天空的幽深处,划出一道明亮辉闪的弧线,落入那天地交泰的那片漆黑里。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晴,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诗。

我只记得那时,我经常在夏天的某个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爬上墙头、爬上平房顶上、爬在大场院的麦草垛上或爬上家门口的那棵老槐树上。

常常仰望着隐藏着无数神秘的夜空,寻找启明数着北斗,从密密麻麻的星河里,找牛郎织女和他们相会的鹊桥。

更多的时候,是无聊这黑咕隆咚的夜晚,爬上去躺着,无趣地望着暗无尽头的夜空出神发呆。

奶奶的故事讲完了,夜己经很深了。一些大人们也都仨仨两两的散去。

而身边的孩子们却沉浸在故事里,可能都被故事里妖魔鬼怪吓着了,一个个楞怔怔的相互瞅着,都不敢在这沉沉的夜里往家走,常常是家长们找过来领回去。

     

佛澄心

                                    三

自从那年夏天,全家人从老家里搬来现在的城市。

一家人住在当时的市府大院南院,一套九十余平米的房子里。

在那个时候算是大房子了。

后来,父亲单位又在楼的北面,为每层每家,扩建了一个大厨房和卫生间。

原来四个房间,用一间当了客厅,其余三间做卧室,房子中间又多出两间餐厅和储藏间。

父母一间,我和妹妹各一间,房子非常宽敞。

妹妹小我六岁,我那时刚上初中二年级,妹妹上小学三年级。

我们当时住的地方,是这个城市的政治中心区域。

党政机关和政府工作部门,都在我们住的附近。

刚来时,这座城市的规模并不很大,五条大马路横贯东西。从南向北依次排开,分别是健康街(就是连接我家乡的国防路)、胜利街、东风街、福寿街、北宫街。

那时从福寿街向北至北宫街,己经是这个城市的边缘地带了。

在城市中,南北贯穿着一条大河叫白浪河。从南部上游的白浪河水库流来的水,弯弯曲曲的穿过这座城市,一直向北汇入渤海湾。这条河将这座城市分割成东西两部分。

河东岸沿胜利街两侧是政治中心,河西岸沿胜利两侧,在健康街至东风街这个范围内便是当时这座城市的经济中心。

我住的周边是政治文化、医疗教育区,与我家一路之隔的就是我当时上的中学。

妹妹也在不远处的市实验小学。城市的人民医院和中医院也相距不远。

我们家虽然搬来城市了,但与大伯家每年轮流赡养爷爷奶奶的规矩没变。

每年爷爷奶奶到我家来,都住在东面的卧室里。

我家在三楼,那间卧室外面有个阳台,通风采光很好。

爷爷奶奶住在里面,不愿下楼时,俩人便坐在阳台上,晒晒太阳,看看楼下远处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街道。

也能看到街道一侧,我上学的操场。

看里面上体育课的学生们在奔跑,踢球,打蓝球,每天上午伴事音乐做着广播体操。

或学校开运动会时,看里面的学生奋勇争先,竞争竞赛的生龙活虎的场面。

加油欢呼沸腾的声音阵阵传来。

奶奶是我来到这个城市的第二年秋天走的。那一年,我刚刚升入初三年级。

爷爷奶奶被大姑接去她家住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大姑一家也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她们住在火车站的附近。

那个时候,她们原来住的筒子楼己经拆掉了,早就搬进了新的楼房里。

她们家的房子在二楼,不高,上下楼方便,很宽绰。

我的大哥二哥都己成家,分别从单位里分了房子,都搬走了。大姐二姐也己出嫁,有了自己的新家。

二姐当时的房子离大姑和大姑父很近,我每次去总是能见到她,这个大美女在那儿“混吃混喝"的,呵呵呵,二姐别生气啊。

当爷爷奶奶来我家住的时候,大姑总是不定期的,接两位老人去她们家,住上一段时间。

就在这个秋天里,学校里准备开秋季运动会。在这天的清晨,天还没亮。

客厅里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将隔壁还在沉睡的我,猛然惊起。

我“腾"地从床上起身,懵懵胧胧中我暗自嘟囔:“谁这么早打电话来”?

等找着地下的拖鞋,开了房间门进到客厅里,父亲己接起了电话。

只听父亲对着话筒的声音,从最初关切的询问到后来低沉的回应。更到后来,持话筒的手不停地抖动,话语中夹杂着抽泣声。

母亲站在他的旁边,一脸的凝重与悲戚。

父亲放下电话,转过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他向母亲道了句:“咱娘走了”,便抑制不住地哭出了声,浑身不停地悲颤。

母亲亦满面悲泪,一边劝慰父亲,一边叮瞩我和妹妹:“等天亮了去学校请假,再一起去大姑家,我们先过去”。

“嗯,嗯”我紧闭着嘴唇,慌乱地点着头,无措地看着父母拉开家门急匆匆的下楼,赶去了大姑家。

父母出门后,妹妹躲在房间里抽泣,而我躲进卫生间里一边洗脸一边放声大哭,泪水制不住地往外流。

小时候最疼爱我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每每忆起彼时的情景,我心中仍然隐隐作痛,悲戚与恸憷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热泪滚落。

难以抑制的泪水也打湿了这一行行文字。

那天早晨,等待上学的时间对我来说显得很漫长。

因为运动会上有我的比赛项目,为了请假,我顾不上清早的秋寒,穿着件夏天的长袖衫便早早地跑到学校,在尚在清寂的操场上,脸上挂着泪珠,焦急地等着老师的到来。

我和妹妹都各自请好假,便骑上自行车载上她,匆匆忙忙的赶去大姑家。

到大姑家时,家里己坐满了人。奶奶己被送往医院的太平间里。

我流着泪找爷爷的身影,悲伤的大姑陪爷爷在另一个房间里,爷爷失神地枯坐在椅子上,双眉紧攒,布满折皱的脸上憔悴而落寞,仍如往常般沉默不语。

我走到他面前,他伸手揽我坐在他的旁边,我看到他浑浊的眼角上,挂着晶亮的泪珠。

一个与他相濡以沫几十年,他用自己的沉默呵护了一辈子的人、一个天生开朗要强却又风趣幽默的人、一个为满村人主持公道受人尊重的人、一个笃信佛道朴质善良的人,静静地走了。

我蜷靠依偎在爷爷的身边,看着他静默不语,将苍老的面容,深深地埋进他宽厚的手掌中,不断地发出悸动的叹息声。

我不知如何去安慰他,只是在他身边不停地抽泣。

屋外的大人们絮叨着奶奶老之前的事情。

奶奶在走前几天,就有了一些征状,只是大人们都没有明了。

在那几天里,奶奶的精神头非常好,前些日子的病容与倦殆一扫而光,红光满面,饭量大增,话语也多了起来,跟换了个人似的。

第三天上,外面秋高气爽,风清云谈,天气很好。

奶奶便与大姑说:“今个外面的天好,身上不舒服,想去外面的澡堂里洗洗澡”。大姑说:“难得你这多天来有个好心情,我陪你去”。

回来后,奶奶便将身上里里外外的衣服,全换成了新的。褪下来的旧衣服,奶奶说:“拾起来吧,我都用不着了”。

大姑还念叨:“好好的咋用不着了,洗洗还能穿”。大姑权当奶奶说自话,也没往心里去。

奶奶走的这天早晨,爷爷早早地起床了。

等姑姑做好早饭,一家都上饭桌吃饭时,发现奶奶还未起床。

按往常,奶奶在这个时间会和爷爷差不多的时候起床。

今天早上很异常,大姑还跟爷爷说:“俺娘今早是咋了?咋还没起床,我过去叫叫她”。

进去房间,她就问:“娘,起来吃饭了,你咋还不起床”?“你咋还戴着帽子睡觉呢”?大姑叫了几声,奶奶没有反应。

大姑便上前用手起推奶奶,奶奶仍无反应,这才感觉不好,叫爷爷和姑父进屋一起查看,原来奶奶早已仙逝。

令人惊奇的是,奶奶走时,全身全戴停当,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淖,身体柔软,面色安祥,就像是静静睡着还未醒来一般。

现在想来,这与她经年信佛似乎有关了。

 

佛澄心

                                    四

最奇怪的事,是在临近上午九时时,大姑家的电话响起。

接起电话,话筒中传来一个女人急切的声音:“大姐,咱娘是不走了”?

满屋子的人既悲痛又诧异,大姑说:“老四,你是咋知道的?咱娘早晨故去的,刚送医院去,还没来的及给你打电话呢,你先打来了”。

打电话来的是我的四姑姑,奶奶的四闺女,我父亲的四姐。

父亲上面有四个姐姐一个大哥。我的四个姑姑,大姑和我们住在一个城市里。

二姑姑嫁在我们村子西边不远的荆家村,当时和大伯还都在老家。

三姑姑嫁在老家县城北的村庄里,在我很小的时候,尤其在正月里,她们村里经常请戏班子唱戏。

奶奶喜欢听戏,就经常领着我和平安哥去她家,她家里有我两个表哥,与我们年纪差不多大,我们去了凑在一起疯玩。

可是三姑在年纪很轻的时候,突发心脏病,早早故去了。

四姑嫁的最远,四姑夫老家也是我们村子不远的村庄,因为当兵,最早在内蒙古的包头,后来他们又转业到天津住下来。

她的家里有我的俩表兄和一个表妹。姑姑们的事我后面再说。

前面大姑在电话中,向四姑述说了奶奶去逝的事。

四姑在电话里,也向我们说了一件,令全屋里人都倍感神奇的,她神秘的感知:

“今天早晨5点钟,我睡的迷糊中,听到有人拍卧室外面的窗户,我就惊醒了,见咱娘领着俺三姐,站在窗户外向我打招呼。

我吃惊地问她‘娘,你这是咋了’,她笑着说‘老四,我和你三姐走了,和你招呼声’,说完她们就不见了。

我就心,慌慌的再也没睡,感觉不好,靠到现在给你打这个电话,想问问咱娘,原来她真的走了”。

说完她在电话里大哭。

我们全家人听得有些瞠目结舌,纷纷咂舌称奇。而老家的大伯后来说起奶奶的事情,他竟然也与四姑有着相似的预感。

不的不说,亲人们之间那种看不见摸不着,但流淌在血脉里的亲情,犹如静谧的时光里的一道闪电,犹如在另一个维度世界与我们世界的一次交会。

即使隔着千山万水,即使隔着累世,总会在那突然的某一刻,将相爱的人们紧紧地拥住。

灵魂也会倏然触碰在一起。

 

佛澄心

                                    五

家中能抽烟的就是我爷爷了,打我记事起就看他一根长长的烟袋锅子不离手。

一根长烟杆,一头镶嵌着黄铜嘴儿,一头是铜制的烟锅子。

爷爷总是将它别挂在腰带子上。

那时候,老人们紧腰的腰带一般是用一块宽大的布带子做成的。

在系腰时,将布袋子拧上几圈,缠匝在裤子的扣鼻中,勒系在腰上。

自己将干烟叶子全部揉的细碎,做成烟丝后,装满奶奶给她做的小布袋里,一同挂系在烟杆上。

每天上地里去劳作或出门时,爷爷总会将小布袋装上满满的烟丝。

得空休息时,就取下长烟锅子,从袋子里抿满烟丝,用大拇指用力按按,压实了,打着火点上。

非常惬意地咂嗼享受着,吐出的烟雾飘渺弥漫,小袋子就在烟杆下轻轻吊荡着。

爷爷还喜欢喝上两口小酒。

每次也不多,每天的中午或晚上吃饭时,便从炕边的小桌柜里,拿出他常年使用的小酒盅。

斟满了也就三钱的样子,用筷子夹上两口菜,就端起酒盅“嗞嗞"地抿上小口酒。

我有时站在旁边瞅着他,看着他自斟自乐,心满意足的样子,心里就禁不住的想:“这个东西真就那么好喝吗?为啥光许大人们喝,不让我们小孩喝啊”?

有时候就想上前,把着爷爷的手想尝尝是啥滋味,爷爷不让,说:“你还小,这是辣的,大了再喝,大了再喝”。

我不信,辣的你还喝的那么恣,便非得尝尝,奶奶笑着说:“让他试试,试一口他就知道啥味了”。

爷爷没办法,用小匙子含了一点,倒在我迫不及待张着的嘴巴里。

“啊”,又苦又辣还呛鼻子,我攒着眉,哭丧着脸嚷嚷着:“这么难喝”。

奶奶爷爷在旁边就笑:“不好喝,你非想喝,一次你就记着了,还喝不”?

我连连摇头,用手扇乎着嘴:“不喝了,不喝了,爷爷,你咋还喝啊?这么难喝”?

爷爷不言语了,奶奶说:“他干了一天活太累,解解乏,你没干活,不能喝,等长大了,能干活了,再喝就不难喝了”。

“我啥时长大啊?不过,长大了我也不喝这么难喝的东西”,我嘟嚷着。

我那时太小,就这样每天看着爷爷在那慢悠悠的时光里,慢悠悠地斟品着一盅盅小酒。

仿佛世间所有的疲劳困乏,每天发生的忧烦愁事,都被他一口一口地咽到肚子里,融化掉了。

酒的苦涩,在他心里会幻化成淳香,并升腾起对明天美好的希望。

 

佛澄心

                                    六

爷爷是一个厚笃实诚的人,他宅心宽仁,敬上爱下,我小的时候,最喜欢跟着爷爷去城里赶集卖菜。

原先县城里的大市场和集市,就在我去西关联中上中学的路上,这条路是当时县城里最西面贯穿南北的大马路。

老汽车站就在这条路与国防路的交叉口一侧,这条路从南到北的中心位置,就是一条北高南低的"大溜子”斜坡道。

那时县城里的农贸市场和马路大集就从这个高处向北,一直通到现在的人民医院南边。

从“大溜子”斜坡上的高处,东西也贯穿着那时县城里最繁华的商业。

从两条路的交叉点向西叫西关,是由好多连在一起的村子形成的县城的边缘地带。

从这个十字路口向西大约百八十米,就是我上过两年小学的西关中心小学。

向东的马路一直通向老县城的东关大街上,人们都称呼“大东廓”。

当时最具标志性的商业,都在这条贯穿城中心的东西大街的南北两侧,像新华书店、机电公司、百货大楼、商业招待所、东关饭店等等。

这两条相互交叉的马路,也就成了县城里人流最大,商品交易最忙碌的场所。进城赶集的人,也都是聚集在十字路口北边的马路两侧。

小时候跟着爷爷去县城赶集,就是图热闹,城里人多光景多,关键是城里还有很多好吃的。

每次进城里,爷爷总会将独轮木车两边的篓筐里,装上满满的蔬菜。

我很小时,他就让我坐在中间车轮上面的隔档上。稍大点能跑时,他就让我把着木把手跟着他走。那时人小,满心思跟着玩,也从没觉着累。

到了城里,爷爷习惯找他经常呆的地方,将车子里的菜卸下来,一样一样的摆好。

将挂在车把上的马扎在菜后面放好,便让我坐下看着菜,并叮嘱我道:“看好了,爷爷先转转,等我回来再开始卖”。

我也不知道他为啥总是这样,反正每次来他都不急着卖,总是先到别的菜摊上拉上几句呱,满集上转上一圈回来后,重新顺了顺菜,才开始卖。

爷爷卖菜也不吆喝,不像周边的人扯着嗓子招呼别人,为讨价还价还争得个面红耳赤。

爷爷是静等买菜的人来问价,菜价定出后决不还价,甚至有点爱买不买的味道。

别人吆吆喝喝、争争吵吵的热火朝天,他咂嗼着烟袋锅子有滋有味的,坐在旁边笑咪咪地看着,不像是一个卖菜的,就像一个闲着无事看热闹看光景的人。

爷爷推来的菜有时卖的很慢,有时他好像把价要的很高,故意卖的很慢的样子。

好几次,都是天近晌午了,有的人的菜都卖完了,准备回家了,而爷爷推来的菜还在筐里留着很多。

甚至有几样菜还放在筐里不拿出来卖。

我很着急,就问爷爷:“你怎么不卖啊,还有这么多”?

爷爷摸摸我的脑袋,憨憨的笑了笑:“不着急,不着急,再过会卖得就快了”。

说来也就挺怪的,每到快过晌午时,爷爷的菜摊上围的人就多起来,他还把筐里的菜全拿出来摆开,买菜的人也不跟爷爷讨价还价了,甚至有的人为了剩下的两把菜都争吵起来。

我当时挺纳闷,就问他:"你咋知道,别人都来买你的菜啊”?

他还是憨憨的笑,不言语。

将咂嗼完烟的烟锅子往车把上敲敲说:“大了,你就学会了",他脸上露着微微得意的神色。

我还是听得不知所以然。爷爷不说,我也不追问,我只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门道。

等我大了,一次次向大人们说起爷爷卖菜的事,他们总是称赞爷爷,说他是个大智若愚的人,不论做什么事,都能认真和用心地琢磨出其中的门道来。

原来,爷爷每次到赶集不着急卖,他与人拉呱是了解了解当天的行情。

满市场的转圈子,是为了掌握市场上菜的数量,以此来给蔬菜定价和确定卖菜的时机。到中午,别人的菜早都被便宜地卖掉了,而爷爷手中的菜就成了抢手货。

平时爷爷看上去不言不语,其实他心里的算盘珠拔得很精明。

天过晌午了,剩下的菜很少,可卖可不卖的样子。

我那时的心思,早就被远处飘着香味的水煎包子,给吸引去了。

我就趴在他身上跟他嘟嘟:"爷爷,我饿了"。

爷爷也早就明了我那点小心思,起身去买上五六只煎包,分成两份装在袋中盛着。给我一份,另一份挂在车把上。

用大豆油煎的热气腾腾的水煎包,松软的面皮上挂着油珠儿,底下有一圈煎的薄薄而金黄的,咬到嘴中“嘎吱"脆的油面扎。

光闻闻包子散发出的香味就让我陶醉了。

我递给爷爷,让他吃,爷爷说他不喜欢吃,让我吃。

我很纳闷:“这么好吃的东西,你怎么不喜欢吃呀”?

“爷爷自己带着干粮",他一边说一边从装称盘和称杆子的兜子里,掏出一大半玉米饼子,用手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放在嘴里慢慢的嚼。

“玉米饼子哪有包子好吃呀",我边吃边嘟囔着。

无知的我,那时怎么能明白老人爱护我的一片心啊。

挂在车把上的那几个包子,是爷爷带给奶奶的。

他一辈子都是这么淳厚朴实的人,满心关爱与牵挂都是家里的亲人们,只知道一味的付出却从不寻求回报。

至后来,我去城里上小学时,趁着中午吃饭的空当,常常跑到离学校不远的北边大集上去溜达一圈,去看看爷爷有没有来赶集。

 


佛澄心

                                    七

爷爷的故去是在奶奶仙逝后的第五个年头。

当奶奶走了后,对爷爷的打击是很明显的。

让本来就不善言谈的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刚开始的两年里,他每天还能拿着马扎到楼下的院子里去溜达活动,或坐在大门口的槐树底下,看着别人下棋聊天。

我那时上高中了,还是这个城市里,与我家隔着一条马路的中学里。为了便于照顾他,从奶奶走后,爷爷在我家住的时间里,都是我与爷爷睡在一张大床上。

他早上看着我去上学,晚上就等着我下晚自习回来,才睡下。

有时候,在上午或下午,他拎着马扎到我们学校的操场边上,看我们在操场里运动。或者,像奶奶在时的那样,只是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阳台上,朝着学校的操场,静静地看着。

在他生命之光将熄的最后两年里,他的脑子开始变得有些糊涂。

刚开始时是偶尔的忘事,忽的一天又对他幼小时发生的事念念不忘,并不断重复着一些过去的事。

恰好,我的大学也是在本地上的。

只是比旁边的高中学校稍远了些,但依然是不住校,骑着自行车每天上下学。

这也让我有更多的时间来陪伴他。

虽然他偶尔有些犯迷糊,但身体还很硬朗。只要有空,我便帮他提着马扎,扶着他去外面转转,陪他拉拉呱。

让他看外面的车水马龙,让他去街巷里一个菜摊一个菜摊的看,和他说着我小时候到他看管菜园里偷摘黄瓜的事,跟着他一次次去县城卖菜的经历。

他想起来就笑笑说:“是吗?我都忘了”。当他记不起来时,他会神情黯然地摇摇头,嘟囔着含含浑浑的话,他的眼神变得暗淡许多。

我便叉开话头,说一些开心的事,将他的注意力吸引开。

在爷爷生命最后的一年里,是我最难过的一年。

爷爷不光糊涂得更厉害了,有时候还出现了大小便失禁的状况。

他每出现这般境地时,他苍老的脸上变得更加迷茫,低沉着头发出一声声的叹息。

一个曾经多么要强的人:

再苦再累的活他独自埋头去做,做的开心自在。

再难吃的的饭,他嚼得津津有味。

他把一家人的冷暖,捂在心里,悄无声无息地默默呵护与付出。

现在他老了,他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随心所欲地去支配了。

他只有用更深地沉默,来消磨着老去的时间,来对抗着这个离他越来越远的世界。

用一声声的叹息,来排解他心底里的不甘与无奈。

我怕爷爷面对自己儿子儿媳时,有些难堪和伤心,便不让父亲母亲进入我和爷爷的房间,直到我给爷爷擦洗干净,换好衣服后,再让他们进来。

我那时也学会了帮爷爷理发、剪胡须、刮脸、修剪他的指甲。让他端在阳台的阳光下,让明亮的光线洒遍他的周身。

他会舒服地闭着眼睛,身心仿若沐浴在他生命中屈指可数的静美中,享受着这片刻的安宁。

每每在那一刻,爷爷安详的像一个孩子,安安静静地听从我的指挥,听我和他拉着以前的事。

就像小时候的我,被他用那只粗砺厚实的手牵着,静静地靠着他,也如他这般安详。

我看着他,他满脸的皱纹仿佛印刻着岁月的沉默,当他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神看着我时,我却泪流满面。

有时候,当我静静地写下对往事回忆的文字时,我常常在想,世间的每个人,在人生路途上的每一次相遇,何尝不是在时刻准备着告别。

我们这些在这一世里的相遇,在这一世的相亲相爱的人,也许,会在未来的世界里不断地相遇。

只是不知道,下一世的相见,是否,还能相互记起对方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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